啊,生活

竹马

<p class="ql-block">2022年国庆前,抚顺的疫情难得稳定。一天傍晚,从加拿大回来的诗人蔡成利打来电话,说他和李犁约我到酒馆聚聚。</p><p class="ql-block">两位诗人都是我敬重的、有成就的兄长。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们都在工厂工作,彼此住在一个区。因为爱诗,走的很近。我比他俩小几岁,喜欢和推崇他俩的诗酒为伴、放浪形骸的人生状态和舍我其谁的样子。</p><p class="ql-block">那时的他俩就视野开阔。李犁大学毕业分配到西露天矿职工学校当语文老师。李犁豪情仗义,那些年广布诗学,已经成为沈抚地区诗歌领袖。李犁无论走到哪儿,身边都聚集一大帮追随者。有人请他喝酒,他就把身边的文友都带上,诗酒不分家。这样的举动不知让多少请客者破费,成就了多少以酒为情,以诗为友的人。</p><p class="ql-block">去酒店的路上,二十世纪末八、九十年代,我们经常在一起喝酒的日子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春夏秋冬、风霜雨雪,挡不住诗酒的步伐,举起的酒杯叮叮当当作响,兴奋、喧哗、激情澎湃的场面,难以抑制的青春和冲动。</p><p class="ql-block">每每夜深人静、路上行人散尽,楼房口琴格里的灯光也灭了,我们酩酊地从酒店里出来,走在漆黑的街巷上,或者彼此搀扶着相送到住宅楼门口,在告别的一瞬间,云里雾里的我们总能一下子醒了过来……有几次我和蔡成利送李犁回家,不知是蔡成利还是李犁突然放开粗犷的大嗓门,在深沉而又静寂的夜里,发出“啊——生活”的呐喊,声音很大、余音拖的很长很长,在空旷的夜空里回荡,孤苦、沉郁、无奈、悲凉。</p><p class="ql-block">“啊——生活”仿佛是一种引擎,在声音的回旋里,李犁迅速奔跑起来,没有目标和方向,似乎他能让自己臃肿的肉身通过加速能像飞机一样脱离地面,然后飞升起来。</p><p class="ql-block">时间过去了很多年,喊“啊——生活”的模样以及当时的情景,在我的头脑中始终萦绕不去,我没明白,为什么喊“啊——生活”?这声音里到底包含了什么内容?有什么说不出的压抑或郁闷。“啊——生活”是我和他俩共有的一个私密,成了说不出也没法问的一个谜,我感觉诗人就是一个有大思想、大痛苦、大灵魂的人。</p><p class="ql-block">当时,抚顺这个封闭落后的工业老城,人和思想以及社会形态都灰蒙蒙的凋敝、沉沦。李犁意气风发,组织上百名文学青年到市劳动公园开展露天文学沙龙活动,大有五四青年传播新文化的味道。他沉醉于文学带来的激情和快乐中,思想解放,为很土很旧的抚顺文坛注入了一股年轻、先锋、率性、充满激情的强劲诗歌风气。</p><p class="ql-block">诗人总是生活在别处。现实中,爱情、婚姻、家庭、工作、学习、事业、理想的错位是正常不过的事。普通人承受、反抗,在无力改变之后,也就变得麻木或者听之任之,顺应了命运的安排。可追求思想卓绝、理想高蹈的诗人,反叛精神来的就更激烈和躁动,让身心在孤独痛苦中不得安宁。我在一首诗中这样描述:“高∕是由冷感知的∕所以只好用酒取暖// 酒∕高的血∕凡体醉化成仙∕在一饮之间∕实现了生命的完整……”。</p> <p class="ql-block">当年抚顺诗人喜欢在一起喝酒是出了名的,并有四人被冠以妖、魔、鬼、怪之称,谁是“魔”谁是“鬼”我记不得了,只感到诗人不可救赎的心使然,也是喜欢喝酒的原因。诗人在现实中就像水中的浮萍找不到根基,灵魂又像天上浓重的云,等待一场滂沱大雨来宣泄。清醒时,周围熟悉的一切仿佛离他是那么远、那么陌生。喝多酒的时候,世界才是真实的。</p><p class="ql-block">这样的境况加重了诗人内心里对自己的折磨。我在李犁家喝酒有两件事让我记忆深刻,一是他女儿继承了他的聪明和秉性,好学、率性,我们一群人到来,占据了他家中所有空间,他女儿没有地方学习,就在窗台上看书(是一本砖头厚的长篇,当年她才上小学三年),不受我们大声喧哗的影响;二是他的爱人,我们每去他家喝酒,她都去买东西、炒菜,我们喝完拂袖而去,她不声不响地打扫杯盘狼藉的战场,现在想来对孩子和嫂子有些愧疚。诗人总是心怀世界,关心社会和他人命运,心中无我,对孩子和妻子缺少关怀和理解,对家庭照顾不够,说大了是对文学有理想和追求,说小了是我们心性不成熟,无视自己的生活,为最近、最爱的人做的太少,或者说做的不好,没有全身心投入,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丈夫、父亲这样的称谓被我们淡化了,我们每天仿佛等待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召唤,对否?!错乎?!</p><p class="ql-block">还有一次,在李犁家喝酒,我刚在《新华文摘》上看到一篇悼念一个作家悲惨死去的文章,觉得写出了文人一生的悲凉,就撕了下来,在喝酒时,念给诗友们听,可大家都喝得有些多了,三三两两的唠嗑,我的认真和一本正经显得书生气。但诗人在听,他看到有人在那互相攀谈,站起来愤懑不满地说:“你们他妈的一点文学的良心都没有,笃德在为一个作家的死感到痛苦,为文学精神而感动,你们听不进去,都不配搞创作”,说完,他也不管诗友们是否生气,把我手中的文章拿过去,一字一句地接着念起来,一直把文章念完。</p><p class="ql-block">不久前,我在网上看到李犁在八十年代单位酒宴后写的一首《给领导的检讨》,真实地表达了一个诗人的勇敢无畏与无奈:“让我最后一次警告你∕把你的假发放到沙发上∕或者挂在树上∕让寒冷的麻雀有个温暖的窝∕你是一个阳痿病人∕连女人都不怕你∕还有什么脸做我的上司∕哪怕明天我依然是你的小爬虫∕今天我要把你骂得狗血喷头∕不然我就难以成为一部破戏的主角∕也没法成为没动笔那本书中的英雄∕一场痛快之后∕明天太阳照常升起∕你依然戴上假发做我耀武扬威的上司∕我依然是你假发上的一根纤维”。这冰山的一角,是李犁用诗在表达他苦闷、愤怒的方式之一,“啊——生活”也许是他酒后无语表述的另一版本吧。那么,面对社会、工作,尔虞我诈的朋友,了无生机和活力的现实和生活,诗和酒也许就是他人生最好的载体!</p><p class="ql-block">诗酒人生,在现实面前变得矛盾复杂起来,在诗人身上我经常看到忍辱负重、仰人鼻息、粗中有细,豪气与谨慎、精神与物质、理想与现实、周全与智慧、正义与侠气等。</p><p class="ql-block">新世纪开始后,蔡成利下海开出租车公司,他写的《城市里的出租车》是我看到唯一一本从出租车视角反映社会变革以及城市生存环境,以及不同人的状态,揭示底层人内心世界的诗歌作品,对生活感悟深刻,观察细腻入微,既有对这座工业老城的沉重思考,又有对以工厂家园为生的人命运的悲悯,这部诗集是被中国诗坛忽略了的一部反映时代变革的重要作品,是具有诗艺探索和灵魂追求的好作品。大彻大悟的李犁也离开抚顺,到北京某大学读研究生,做访问学者,撰写大量诗歌和评论,双管齐下,其诗集以其饱满真挚的诗情与激情在全国形成巨大影响,写二十四节气的诗,把天地人放在自然的节律中,开诗歌扎根现实与人生诗意结合的风潮。评论影响更大,其评论语言形象、鲜活,来自生活,把高高在上的诗歌评论接入地气,给诗歌评论带来一股返璞归真的热流,其评论感性中有理性,其深度和高度来自创作实践的结晶,对诗的理解和评论用“烹”来比喻,让读者在文字中尽享厨艺之美,读他的每一篇评论都是一场饕餮盛宴。时至今日,诗人完成从职工学校——报社——文联——文化学者——评论权威的蜕变,在中国新诗学会担任重要角色,兼任大家刊物主编。</p><p class="ql-block">家与酒店的路太短,像时光和人生一样短。还没有允许我把当年诗人的“啊——生活”弄清楚、想明白,就已经走进灯火通明、烟火气息掩映着诗人身影的的酒店。</p><p class="ql-block">诗意浓、友情深、感情真。酒是媒介也是文化。</p><p class="ql-block">酒是诗,诗如酒。</p><p class="ql-block">诗酒人生,情感有温度,思想有纯度,生命有高度……</p><p class="ql-block">我们三人都老了,尽管喝的尽兴,但还是停留在叙叙旧的场面上。我没有想让大家都像以前那样喝的昏天黑地,然后再在夜深人静、无人的大街上喊“啊——生活”的意思,只是想通过往事的回忆,探寻人生痛苦的根源,找到人性的误区和盲点,揭开生活真正的面纱,解析生命意义,让更多的人从中得到启迪,更好地认识生命、理解人生,用饱满的热情和扎实的作风,把自己的生活过好。</p><p class="ql-block">是我们成熟了吗?还是心中的块垒得以化解,人生洞达、一切皆已了然了呢?我不可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