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心里的人 刘诚实

一生平安

爷爷离开已经八年了。

在我高考前的那个冬天，他突发脑溢血。那时候我高三住校，放假回家的晚上遇到熟人慌里慌张的打听，又喟然长叹一声转身离去，在我的追问下，妈妈才告诉我，爷爷住院了，已经昏迷七天。

我从未想过他会离开，但离开就是来的那么猝不及防。

他走的时候，高考倒计时的钟声正敲打着我紧张的心房，就差一个月，我就能结束那场青春的战役，飞奔到他身边。可命运弄人，卧床五个月，他再没能见到那一年的谷子吐穗，也没能见到即将迎来的春暖花开。

等我从学校一路狂奔到家，只看到空空荡荡的屋子，将我和他永远地隔开。此后的无数个日夜，他卧病在床的画面总会不由自主地闯入我的梦境。那时的他，身体被病痛禁锢，唯有那双眼睛，还努力地追随着每一个在病床前晃动的身影，目光中有眷恋，有不舍，也有对我们最后的牵挂，而我们，有多不敢和他对视，心里就有多难受。就像现在，我想到这个场景，还是心像扔冰窟窿里一样，咕咚一声，坠入无边黑暗的极寒里，眼泪涌出，滚烫。

别人的闲言碎语里，他是个古怪的老头。

爷爷又倔又爱发火，脾气像夏天的暴雨说来就来，性格更是像一块顽固不化的石头又臭又硬，他从不给人面子，送礼、收礼、攒局吃饭这类社交场上的寻常事，于他而言皆是多余，更别提参与那些或明或暗的小团体，在他的世界里，他孤独的坚守着一方天地，与这俗世的人情世故格格不入。

这些我都知道。

要我说啊，老头不仅古怪而且还严苛。

记忆里在爷爷身边的日子“苦不堪言”。小老头总是板着一张脸，一见面就要把“好好学习”念叨个不停，那些年每个傍晚都要抽查背诵的生字和古诗，成了童年挥之不去的噩梦。他下厨做出来的饭菜，味道实在是让人难以恭维，粗糙的口感、奇异的组合、复杂而又难以名状的味道，夹杂着父亲幸灾乐祸的眼神，每次下咽都感觉我的喉咙经历了一场世界大战，即便如此，那么难吃他也不许浪费一颗粮食，不然的话，他那饱经岁月磨砺的手掌挥落下来重重地打在身上，可够疼个十天半个月的。

老头小气又不解风情。

每至新春佳节，眼见着小伙伴们蹦蹦跳跳地穿梭在街巷，那满含宠溺的厚实红包承载着无尽关爱，而我和兄弟姐妹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爷爷递来的那两百块钱，“小气”老头总是神色从容的宣告，压岁钱和学习成绩紧密相连，唯有成绩斐然者，才能顺利获取更多的奖励。那时，委屈的情绪如汹涌的潮水在心底澎湃翻涌，“好好学习”的紧箍咒让我在心底对他的埋怨如肆意蔓延的野草，疯狂生长。

在家庭聚会的温馨时刻，他也总是那个略显突兀的存在。一家人围坐桌前，笑语欢声不断，唯有爷爷，始终像一座沉默的山，在饭后不久便会皱起眉头，不耐烦地催促众人散去，那冷峻的面容仿佛一道屏障，将他与这热闹的氛围隔绝开来，让我一度认为他并不热衷于这阖家团圆的温馨画面。

我都知道的。

年幼时家道中落，身为长子，爷爷那稚嫩的肩膀过早地扛起了生活的重担，那些饥寒交迫的日子里，他一边在知识的海洋中艰难求索，一边牵着弟妹的手顽强求生。农大毕业后，他又带着新婚不久的奶奶从吕梁一路辗转，来到了这片陌生又贫瘠的土地，在这里，他们一穷二白，既没有可以遮风挡雨的房屋，也没有赖以生存的土地。从一开始的两个人一担行李到后来的安居乐业四世同堂，几十年他乡变故乡的艰辛，他什么都不说。但当他开始频繁回忆起远方的亲朋的时候，我们应该知道的。

他不擅社交，生活的忙碌如同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紧紧束缚，可他爱看书看读报爱学习，书刊资料一摞又一摞，都是他的宝贝。他有自己热爱的事业，试验田的玉米和谷子是他一生的挚友与伙伴，随便哪一个，他都能讲出很长的故事。我说他是在做和袁隆平一样伟大的事业，他摆摆手淡定的走向屋外。

可我看到了，他满脸掩饰不住的骄傲神情。

他不善言辞，爷爷和奶奶是包办婚姻，在那个物质和精神都很匮乏的年代里，谈论爱情仿若奢侈品，他们红过脸、吵过架、甚至动过手。可最艰难的时候，无论生活的风浪如何汹涌，他们始终紧紧相依，携手同行。奶奶中风偏瘫四十余年，在那些浸满了苦汁的日子里，爷爷靠着微薄的工资，无微不至地照料妻子，也跌跌撞撞的拉扯大了五个孩子，又帮着他们一个一个成家立业，看着他们买房生子。

爷爷从来没有帮任何一个儿女带过孩子，因为他还有奶奶。再后来，退休金比之前的工资多了好多倍，他给奶奶买新沙发买大彩电买牛肉买饼干买蛋糕买了很多很多的新衣服，奶奶变成了一个顶精致顶体面的老太太，而他自己，依旧保持着省吃俭用的习惯，花在自己身上的钱少之又少，在他的世界里，精神的富足远远胜过物质的享受。

我们都知道的。

爷爷反复教导孩子们好好学习，因为他自己就是那么的热爱学习，又深知知识的力量有多么强大。他不许我们浪费一粒粮食，因为他知道吃饱饭来之不易，每一粒米、每一分钱都饱含着生活的艰辛，都凝聚着无数人的汗水。他不喜欢聚会，因为奶奶需要安静的休息，他也需要在一个闲暇的下午微微喘口气。他是一个古怪的老头，他冷漠、小气、严苛，生活的重担曾经狠狠压在他瘦削的肩膀上，压弯了他的腰，却压不碎他一身的铮铮傲骨。

小时候我想，这老头可真讨厌，可是我又好爱他，我要给他买好大好大的房子好快好快的汽车，要带他去吃很多很多的零食，如果他还是没学会爱我，那我就慢慢教他。可是后来我才发现，他的爱悄无声息又声势浩大，早就在我们没发现的时候就已经开遍了家里的每一处角落，可遗憾的是，他这一生都在忙着赶路，没时间去伤春悲秋，更没时间停下来去看一看花开。

我曾想过，等我不忙了就每周去看他，听老头缓缓讲他年轻时的故事，或者再听他叨叨两句“好好学习”也行。我想说，“现在我可再也不怕你考我生字和古诗了。”但还没来得及等我去告诉他，他就永远的离开我了。我曾经一直以为在菲薄的流年里不会和任何人说再见，我总想再等等，可“子欲养而亲不待”，是那年春风教会我最残忍的道理。

我怎么就忘了呢，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考过我了呀。

日子像流水一样过，我在时光的磨砺中渐渐长大，却惊觉自己越来越像爷爷，每当这时，我都会感到一种奇妙的温暖，仿佛爷爷从未真正离开，他的精神和灵魂，已经深深地融入了我的血液里。我好庆幸啊，我和他那么像，可是我又好遗憾啊，因为我很想他。

都说亲人的离世不是一场淋漓的大雨，而是一生的潮湿。我知道，我们不会突然在某一天忘记、放下、好起来，因为悲伤它如影随形，但我们终会学会如何与它相处。我们爱的人从来不会因为去世就彻底离开我们，放在心里，会成为我们身体的一部分。就像我的爷爷，“他的坚韧变成了我的”，他的傲骨也是。

再过几个月，又要到谷子拔穗的季节了，爷爷最喜欢谷子了，那是他为之奋斗终生的事业和信仰。后来的秋天，我们再也没有办法一起看麦浪翻腾五谷丰登。

那我就在心里讲给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