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李永才

真无观：与他者比邻而居

无论做什么事情，在即将完成时，我总是迫不及待的，只想尽快地结束甚至是摆脱。我期待新的开始，而失却了之前按部就班地执行计划时的执着和耐性。显然，这是修为远未达标的缘故。

但我知道，一件事情结束后，即便没有新的计划和行动，也总会有个开始的。视当下工作为劳役的人有时会说，干完这个那个之后，就什么也不干了。诸如此类的话我是不信的，还觉得有点好笑。我相信的是，如果一个人开始“什么也不干”，他很快会发现这是比任何事情都更难坚持的一件事，也更不可能有好的结束。

闲者无乐趣，忙人无是非，人只要还在世界上，就总得干点什么。真正的悠闲以及快乐，都在行动之中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是悠闲和快乐的最高境界了，但绝非什么都没干——除了行、坐，还有更重要的，就是精神或思想的行动。诗人保持着极高的自我觉知，让自己的身心与天地万物的运行相契相谐，不为凡尘的是是非非所缠缚。

所以，“什么也不干”的意思是不干违悖自己心意的事情。虽然这人世的旅程，我们自己所能掌控的部分微乎其微，无论处在什么样的境遇中，是人就得有目标，有计划，有行动。

想起前些天，我曾奔赴遥远的边疆参加那个诗会。由于无法逆料的不可控力，五天的行期竟然四天在路途上，以致大部分的活动没有赶上。为此，会议的主办方、朋友、家人……都在说惋惜，说歉疚，说稀奇，也说幽默的调侃，而我自己只觉得是一次难得的体验。我深知，无论我赶上没赶上、在场不在场，丝毫不影响那个按原计划我应该在场的事情的进程，开始的一切会自然地结束；而我自己即使什么也没有赶上，也并没有被丢在昨天。

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时间已经带着我来到正在写着的此时此刻。最最根本的是，假如一切顺利，一切按计划成行，我也就错过了错过会议时所经历的那一切。可以说，这世界其实就是由我们的遗憾和错过构成的，因为我们永远只能在一时一地，为错过了什么而遗憾是没有意义的。自己要做和能做的是，当一切都在既定轨道上，我就把握好自己的节奏和进度；当事情超出自己的掌控，就把握好自己的情绪和态度了。

即使所有的事情都不能由自己说了算，这世界也给我提供了无数的机会和无限的空间，足够我用一辈子的时间去感受、经历了。我可以一个接一个地给自己设立目标，从开始到结束，结束再开始，以此在不可逆转的人生之旅，自持、自认，泰然地度过一生。

就说这新一轮的春夏秋冬吧，大寒一到就已然开始了，而我还好好地在这里，还知道诗是读不完的，世界也是认识不尽的，这不就是一件幸事么。

孟浩然《赴京途中遇雪》：

迢递秦京道，苍茫岁暮天。

穷阴连晦朔，积雪满山川。

落雁迷沙渚，饥乌噪野田。

客愁空伫立，不见有人烟。

这时的诗人赴京是为功名。自然界的寒冷加剧了他的茫然。

“迢递秦京道”，通往京城长安的路多么漫长。“苍茫岁暮天”，这是一年之中最后的日子，本该阖家团圆的时刻，诗人感到极度的恓惶无依（“穷阴”意指连续不断的阴天，“晦朔”分别代表阴历每月的最后一天和第一天。结合“岁暮天”来看，这就是大年前后了）。

颔联和颈联强化了这种感觉，视野越开阔，心中越孤独。江畔迷茫的落雁，田野上觅食的乌鹊，都是诗人心态的具象；甚至，诗人感到自己还不如它们，“落雁”和“饥乌”都有同类，自己却是茕茕孑立于茫茫原野上、浩浩苍天下……不如归去吧！这是千年之后的读者的声音，但当时的诗人还是要往前去的。在京城长安，有的是委屈悲凉等着他。

李白《北风行》：

烛龙栖寒门，光曜犹旦开。

日月照之何不及此？惟有北风号怒天上来。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幽州思妇十二月，停歌罢笑双蛾摧。

倚门望行人，念君长城苦寒良可哀。

别时提剑救边去，遗此虎文金鞞靫。

中有一双白羽箭，蜘蛛结网生尘埃。

箭空在，人今战死不复回。

不忍见此物，焚之已成灰。

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

“别时提剑救边去，遗此虎文金鞞靫。”这两句道出此诗的缘故。“鞞靫”指的是箭袋。良人的“虎文金鞞靫”，就是绘有虎纹图案的箭袋，他提剑去救边，将箭袋留给思妇作纪念……

李白有好多这样的歌行，不大为大众读者熟知。他随时随地看到一人一物，就自然而然地将自己代入其间，自然而然道出他者的心声。在这个意义上说，诗仙李白就是我们每一个人，而我们所有的人本来也可以是李白，但是并没有成为他。这不是因为我们没有天才或者没有写诗——天才的诗人也没见能写成他那样的——也不谈所谓的慈悲和良心，是因为，我们所有的人，既没有仙人的视野制高点，也没有仙人的心灵乾坤挪移法。

刘长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日暮苍山远，

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

风雪夜归人。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一派苍凉和凄怆；“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凄楚中似有一些温暖和生气。

忽然想起大学时代看过的一部老电影《风雪夜归人》，现在再看那电影肯定不高明，而结局尤其令人压抑。我之所以现在还记得，主要因为男主是我本家，名叫魏连生。电影的结尾是他在历尽种种屈辱磨难之后，回到一个破败的大宅院，倒毙于风雪之中。虽然这部电影化用刘长卿诗的诗意，然而它的故事及主题与这首诗的内容是大异其趣的。

诗人写的是自己在一个下雪天，借宿芙蓉山主人家的见闻，以及萦绕在文字间的心有所感。这户人家是贫穷的，在寒冬中，在一个孤寂的远行客的眼中，实在令人心酸、怜悯。然而，他听到了犬吠，根据种种声响判断，是这家中出门在外的人顶风冒雪归来了。我们可以想象他进屋时也带进了风雪，可以想象他的归来给家人带来的惊喜和安心，还可以想象借宿的诗人虽然没有介入那个场景，但他也被感染了，或许还会羡慕和祝福……所谓文约意丰，就是这样的吧。

邵雍《大寒吟》：

旧雪未及消，新雪又拥户。

阶前冻银床，檐头冰钟乳。

清日无光辉，烈风正号怒。

人口各有舌，言语不能吐。

诗中所写的情形现在我们这里是看不到了，除非闹雪灾那会儿！前些时候在新疆阿克苏、库尔勒、伊犁等地，我也切身体验到了。前面三联全都恰如其分，尾联“人口各有舌，言语不能吐”，也许只与我个人的感觉相符：那几天，每当我从温暖的室内切换到冰天雪地中，都会有短时间的意识断片，张口结舌一如丧失了语言功能。我看别人的情形都不是这样的，无论在冰面，在雪原，在屋里，目之所及无处不是兴致勃勃、欢声笑语的人。

陆游《大寒出江陵西门》：

平明羸马出西门，淡日寒云久吐吞。

醉面冲风惊易醒，重裘藏手取微温。

纷纷狐兔投深莽，点点牛羊散远村。

不为山川多感慨，岁穷游子自消魂。

此诗题中有“大寒”，并且诗中情景与我们荆州此时的气象物候还蛮相合的。然而，诗人写的那会儿并不是“大寒”时节而是寒露时节。那一年（南宋乾道六年，公元1170年）诗人应诏，从家乡山阴（今绍兴）赴任夔州（今奉节）通判。他于五月十八日起程，走水路，历时一百六十天，于十月二十七日到达。所以，他过江陵时绝不可能是大寒时节。

赴任途中，诗人边游边写，后辑录了四万多字的《入蜀记》。其中记载的荆州境内的活动是在九月和十月：

九月：九日，早，谒后土祠。道旁民屋，苫茅皆厚尺余，整洁无一枝乱。挂帆，抛江行三十里，泊塔子矶，江滨大山也。自离鄂州，至是始见山 。买羊置酒。盖村步以重九故，屠一羊，诸舟买之，俄顷而尽。求菊花于江上人家，得数枝，芬馥可爱，为之颓然径醉。夜雨，极寒，始覆絮衾。

十月：二十一日，舟中望石门关，仅通一人行，天下至险也。晚，泊巴东县，江山雄丽，大胜秭归。

九月九日这天，诗人拜谒了位于石首的后土祠，还记下了这一带的山川风貌和重九风俗。他这一干人马也欢度了一个重阳佳节，有酒有肉有菊。然后继续上行，十月二十一日泊在巴东，还说巴东“江山雄丽，大胜秭归”。

诗人写到重阳节的夜晚：“夜雨，极寒，始覆絮衾。”“极寒”，是相对于秋季而言的，因为这一夜他开始盖棉被了（“始覆絮衾”），而不是再加一床棉被或皮裘。所以日记中的“极寒”按照我们现在的理解是极夸张的，上面那首诗也就相应地夸张了一下：“重裘藏手取微温”！加上“淡日寒云”“狐兔投深莽”，虽然诗中没有雪，在不了解背景的我们现在读来，觉得比下雪还冷了。加上羸弱的瘦马、仰面长叹时寒风吹着醉脸，以及“岁穷游子自消魂”，都给人“大寒”的感觉。

但这些都是夸张。想想看，那不过是在重阳节，“香馥可爱”的菊花伴着他的“颓然径醉”。深秋的荆楚大地，无论如何没有他的诗句带给我们的想象那么寒冷。诗题中的“大寒”也就是日记里的“夜雨极寒”。诗人之所以这么夸张，还是心境所致也。

张子容《除夜乐城逢孟浩然》：

远客襄阳郡，来过海岸家。

樽开柏叶酒，灯发九枝花。

妙曲逢卢女，高才得孟嘉。

东山行乐意，非是竞繁华。

孟浩然《除夜乐城逢张少府》：

云海泛瓯闽，风潮泊岛滨。

何知岁除夜，得见故乡亲。

余是乘槎客，君为失路人。

平生复能几，一别十馀春。

张子容和孟浩然是一对好朋友，都是襄阳人，张子容出仕前曾与孟浩然一同在鹿门山隐居，后来又辞官归隐了。他与孟浩然酬唱颇多，而且他的诗在当时也是很有名气的。

四处游宦的孟浩然，已经出仕的张子容，在除夕之夜会聚了，相互赠诗一首。这时的张子容应该是由乐城令降为东城尉了，所以孟诗的题目中称的是张少府。孟诗中还说“余是乘槎客，君为失路人”，即，我四处漂泊，你官场失意。但这位张少府却不怎么消沉，从他的诗中看得出他的兴致勃勃。当然了，这是因为他乡遇故知，或许他也乐于在老朋友面前展现自己的情趣高雅、襟怀坦荡。

孤身在外的人有各种苦恨伤悲，但，再寒冷的时候，也可能有意料之外的亲情友情的温暖。

下面白居易的两首五言长诗，都表达了对黎民百姓的体恤之情。前一首，诗人在感觉很冷的时候，想到“无衣民”更冷；后一首，诗人在穿着御寒新袄的时候，祈愿天下人皆如自己一样温饱有余。这就不容易了。

也许这样的诗写了也没用，也许还会被人指为伪善。但，诗人起心动念之间的悲悯和善意，是真正的文士的高贵品质，也是他们为官一方能造福一方的因由。可惜这一套传不下来，不然，现代社会和官场中，那些下意识里背负着良心债的人，也不至于被视为异类了！

白居易《村居苦寒》：

八年十二月，五日雪纷纷。

竹柏皆冻死，况彼无衣民。

回观村闾间，十室八九贫。

北风利如剑，布絮不蔽身。

唯烧蒿棘火，愁坐夜待晨。

乃知大寒岁，农者尤苦辛。

顾我当此日，草堂深掩门。

褐裘覆絁被，坐卧有余温。

幸免饥冻苦，又无垄亩勤。

念彼深可愧，自问是何人。

《新制布裘》：

桂布白似雪，吴绵软于云。

布重绵且厚，为裘有余温。

朝拥坐至暮，夜覆眠达晨。

谁知严冬月，支体暖如春。

中夕忽有念，抚裘起逡巡。

丈夫贵兼济，岂独善一身。

安得万里裘，盖裹周四垠。

稳暖皆如我，天下无寒人。

忍不住再录一首杜牧的诗，写的也并非大寒时节，而是春寒，立春之后的情境了。本意是要用柳宗元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江雪》）作结的，但它太为人熟知，无需再置喙。但又想到就因为人们太熟悉了，以至于究竟好在何处也视而不见了。所以我想用杜牧的这一首作比较和对照，或可激发我们对《江雪》的新感觉、新体悟，再次见出柳诗的境界和格调。

杜牧《题敬爱寺楼》：

暮景千山雪，

春寒百尺楼。

独登还独下，

谁会我悠悠。

手机摄影（昭苏冬景）  by  真无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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