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尽古今人不倦

秋时

自打一场病断了我与酒的缘分，茶就成了每日厮守的朋友，无论饭店还是茶馆儿，不管单位或者家中，都少不了它的身影。

泡上一壶好茶，自斟后不忘给老伴儿倒上一杯。她浅笑道：“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一句《红楼梦》中西厢词，顿时驱散室内的冬寒。

关于茶的记忆，至少要追溯到半个多世纪以前。还记得爷爷的老屋，土炕上放一张方桌，桌上一把铜提梁的白瓷茶壶和几只雕花明透的茶碗，浓酽的老茶泛着金红，光影中晃动着苍老惬意的神形。老人家喝着茶、哼着曲儿，好个逍遥自在。我被诱人的茶汤吸引，在爷爷的鼓动下好奇地品一口，苦涩的味道很快盈满腔喉，并深深存在味觉的记忆中。

儿时的味觉记忆，令我很长时间与茶无缘，偶尔喝也不觉得享受，以为茶就是苦涩的味道，尽管茶中有时也飘溢花香。直到那年出差杭州，顺便带了很多土特产探望朋友。对方只回馈我一个蓝底白花的小圆罐儿，里面也就装着一两龙井茶。我心中不禁暗想：这人实在小气！待我回家，捏一点儿放入玻璃杯，热水冲入其中，清醇的香郁顿时扑鼻而来，深吸一口，沁人心脾。杯中的茶叶缓缓地舒展开身姿，似小鸟儿一样起舞，看着也是一种享受。喝上一口，那淡淡的幽香弥漫在齿颚之间，香的味蕾持续绽放。晚餐后喝一杯，转天早上都觉得清香犹在。天下竟有这等好茶！脑海中茶的苦涩记忆从此被颠覆。

后来为生计南漂，几经寒暑，整日伴茶。冬日的闽南，室内感觉比北方要冷。泡壶热茶，几个朋友隔窗望着马祖海岛，谈天说地，心底觉得温暖。盛夏火热如灸，海风也是湿热的。浑身臭汗的我钻进海边崖下的小屋，一通乌龙茶的畅饮顿时洗去暑热。当台风裹挟着暴雨到来，风摇得楼直动，如瀑的雨遮蔽了窗外的景物。独自躲在屋里喝茶，不是心情如此淡定，而是借茶慰藉紧张的心绪。东南沿海淫雨时节雨不停，看海面点缀渔帆，听窗外雨打芭蕉，捧一杯清茶在手，那是怎样的一种情调？仿佛整个身心都被洗涤干净。

如今的我常与朋友一起喝茶，茶不管红绿黑白，人不分男女老少，不用选对象，凭得是感觉，能坐在一起品茶论道就算是有缘分，喝起来自然有滋有味。闲适的我有充裕时间与茶为伴，龙井茶不稀罕，铁观音已见惯，大红袍不再是故事，金骏眉最爱正山。还有江西白茶、信阳毛尖、洞庭碧螺春和台湾的大屿山，以及形状各异的生熟沱茶和大小不同云南普洱饼。尽情地享受茶的美味，逐渐感悟茶的灵性，深刻体会茶的文化。饮茶时清淡、浓烈的色彩，聚散、沉浮的形态和香醇、苦涩的味道交织在一起，感觉实在是像极了人生。

茶受孕于天地精华，来到我家就像婴儿降生尘世，凭得是缘分。储藏罐内犹如沉睡在襁褓中。当投身于各种器皿中，无论花瓷壶还是紫砂壶，不管玻璃杯或粗瓷碗，水初次冲入器皿，似婴儿洗礼，脱去前世的尘埃。热水再次注入茶具里，茶在其中翻滚着，顽皮的像个孩子。浅浅尝一口，清香中带着淡淡苦涩。经过一番躁动后，茶舒展开优美的身姿、释放出迷人的芬芳，就仿佛清纯的处子，活力四射。几经沉浮后，逐渐地归于宁静，味道显得愈加柔和与醇厚，如人走向成熟。茶味随时间慢慢地平淡，仔细感觉，会有回甘在舌根，就像是陷入回忆的长者。等到水中的茶褪去色彩，再折腾也没了味道，生命历程也就完成了，恍惚间人已老矣。

茶蕴含着中国的历史和文化，虽然读过茶圣陆羽的《茶经》十章，愚钝的我仍参不透太多玄秘。古人写过不少关于茶的诗词，譬如：

卢仝脍炙人口的“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白居易也曾咏过：“食罢一觉睡，起来两碗茶；举头看日影，已复西南斜；乐人惜日促，忧人厌年赊；无忧无乐者，长短任生涯。”

还有柳宗元的“芳丛翳湘竹，寒露凝清华。复此雪山客，晨朝掇灵芽。蒸烟俯石濑，咫尺凌丹崖。园方丽奇色，圭璧无纤瑕。呼儿爨金鼎，馀馥延幽遐。涤虑发真照，还源荡昏邪。犹同甘露饮，佛事熏毗耶。咄此蓬赢侣，无乃贵流霞。”

实在太多名家茶句无法尽表。字里行间，除对茶的赞美之外，更透着对人生的感悟。当年那些古代的茶圣、诗仙已化为云烟。

眼看我也到了爷爷当年喝茶、哼曲儿的岁数，就像趋于平淡的茶一样，除却回味已无太多的活力。整日或面对窗外的混沌世界无语，或看太阳的暗影在室内斜移，还读几篇文、写几行字、听几段曲、喝几杯茶。名利都在其间淡薄，烟霞也被洗去尘霾。权且摘录元稹的那首“宝塔诗”作为结束语——

茶，

香叶，嫩芽。

慕诗客，爱僧家。

碾雕白玉，罗织红纱。

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

洗尽古今人不倦，将至醉后岂堪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