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作者:大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插图:《李白量身高》《天子爱丰腴 天下尽肥臀》两图为大虾所绘,其余为网络下载。</span></p> <p class="ql-block">一</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李白是个超级大诗人,被称为诗仙,其知名度、美誉度和文学艺术影响力都极为之高之大,他是国人最喜欢、最崇拜的诗人之一,这一点毋须赘述。李白也是本人最心仪的古代诗人之一,其诗虽然已经读了几十年,但每次重温都如初读之感,依然妙不可言,韵味无穷。在我的心目中,李白其诗、其人之形象一直都是极为美好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我们的想象中,李白的形象是帅气而潇洒,清新而飘逸的,只能用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峨冠博带、衣袂飘举,优雅俊朗、神采飞扬等等这类词语来形容,其颜值超高、形象超好、回头率超常应该是无疑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虽然对李白的长相未见正史有所记载,但古代笔记体的《酉阳杂俎》确实有过描绘,说李白出现在唐玄宗李隆基面前“神气高朗,轩轩然若霞举”,即其翩翩之风流仪态,轩轩之优雅气质把皇帝都震慑住了,以到唐玄宗“上不觉忘万乘之尊”。这个场景从古到今不知被人们描绘过多少次,但作家祝勇对此场景的定位可能会让李白的在天之灵最为感激,他据此认为:“李白的到来,确是给唐玄宗带来过兴奋的。这两位艺术造诣深厚的唐代美男子,的确容易一拍即合,彼此激赏。”(《纸上李白》)。据说因为这位“美男子皇帝”一时高兴,“美男子诗仙”在皇宫享受了“降辇步迎”、“御手调羹”、“贵妃捧砚”、“力士脱靴”的四大超级待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新唐诗》也有记载,向唐玄宗举荐李白的82岁的贺知章,在长安紫极阁会晤42岁的李白,一见面就惊为天人,脱口而呼:“子,谪仙人也。”这个见多识广的老诗人,此时此刻他不应该是老糊涂,或者老眼昏花,而应该是被眼前这位高雅而又飘逸,颇有仙风道骨的年轻诗人所惊喜。从此,李白获得了诗仙的称号与美好形象,并借助这位老迈而爱才的“贺星探”的推介与人脉,在京城名气鹊起。贺知章告老还乡逝世后,李白写了《对酒忆贺监二首并序》表达感恩与怀念之情,诗中有“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句,表达了他对“贺星探”举荐他并成功塑造其美好形象的特别感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李白本人也是非常重视自己的形象的。他在《与韩荆州书》的这份自荐书中不仅介绍了自己“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的非凡才华,而且还声言自己“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李白如此高调展现自己十五岁就学击剑的经历,除了显示他文武双全外,可能也是意在显示自己虽然不算身材魁梧却也阳刚有力和游侠豪气。应该说,李白对自己的形象、身材、体魄的包装在某种程度上取得了还不错的效果。不然一千三百多年后的台湾名诗人洛夫,就不会写下这样的《李白传奇》:“去黄河左岸洗笔/右岸磨剑/让笔锋与剑气/去刻一部辉煌的盛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有“美男子诗仙”之誉的可爱的李白先生在长相与形象问题上也遇到过麻烦,而且麻烦又偏偏是自己的忠实粉丝和其本人带来的。这让我大吃一惊,还真的有点接受不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原来,在李白庞大的粉丝圈里,唐代诗人魏颢是李白的头号粉丝,骨灰级粉丝,钛合金级粉丝,李白在魏颢心目中是最伟大的超级巨星,是暗合自己心性的超级偶像,李白的第一部诗集就是他编辑的,可惜失传了。按魏颢自己的说法,他就像司马相欣慕蔺相如的为人,像王子猷雪夜访戴安道一样倾慕与崇李白。他对李白始终热爱如初,追星不止,李白去到哪里他就追到哪里,但总是运气欠佳,每次李白已经离开他才刚刚到达。据说有一年在半年间,魏颢从北到南,又从南往北,跋涉路程三千里,终于如愿以偿,见到了久仰的李白。他有没有获得李白的拥抱、签名、赠诗没有记录,但他见到的真实的李白形象倒是有案可查的。因为魏颢在《李翰林集序》里说,他见到的李白“眸子炯然,哆如饿虎”。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李白的眼睛如大灯射光,嘴巴似老虎阔大。这还不够,魏颢接着强调李白“或时束带”,意在引导人们进行合理想象:即李白腰上总是扎着皮带,因为个子矮,裤子就显得长了。裤子长了怎么办?他只能把腰带绑到胸部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于是乎,一个完全不同于人们想象的李白出现了:眼睛大得离谱,嘴巴阔得如虎,腰带绑到乳部,喝酒喝到糊涂。描绘李白的醉酒图并不少见,可是如此模样的诗仙饮酒图恐怕就不好画了。若现在的漫画家按照魏颢的描绘来画李白,不知道会把诗仙画成个什么样子,人们根本不敢想象,即使画出来了,人们恐怕也不敢正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个该死的魏颢把李白的形象描绘得如此难看乃至恐怖,肯定是有原因的,最大的一种可能是想象版李白与真人版李白的形象落差太大,令他惊骇不已,失望不已。可是你魏颢既然是李白的头号粉丝,怎么就不懂得为尊者讳、为爱者隐呢?你再惊骇、再失望,私下说说也就罢了,怎么能将诗仙的真实形象付诸笔端,留在史册,伤了一代又一代“爱你就像爱生命”的李白粉丝的心呢?魏颢笔下虽然没有直接提及李白的身高,但他对李白“或时束带”的描绘已经暗示了诗仙身材并不高大,是身高不达标的那一类。如此的巨眼、阔嘴、短身之配,是彻底地毁了李白美男子的光辉形象。这个问题不能不说非常之严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若此事发生在今天,魏颢的结局肯定会很惨:一是魏颢必定会在网上被“人肉”,受到李白粉丝们汪洋大海般的攻击与咒骂,甚至有人会认定魏颢丑化诗仙形象是因为没有得到李白的赠诗而心怀不满,他一定是逼过李白为他赠诗“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魏颢追我情”而未得到;二是魏颢必定会被“全球李白粉丝协会”宣布永远开除其粉丝会员的会籍,且其本人及子孙终生不得阅读、吟诵、书写李白的诗文;三是魏颢在强大的压力之下必定会写出一份深刻到底的检讨书,承认自己见到的李白是假李白,真李白是永远的高大帅哥,并恳请全球的李白粉丝饶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不过对李白来说,别人质疑其长相、其形象还不足畏,最麻烦的是他自己一不小心泄露了最敏感、最重要、最不能公开的隐私。他在《与韩荊州书》中自述道:“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意思是说,我李白虽然身高不满七尺,但我志比天高啊!这不就等于白纸黑字泄露了自己的硬伤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李白呀李白!面对李白的这份自荐书,李白的粉丝们的焦虑、痛心、难受完全可以想象,他们真有点恨铁不成钢,责怪起诗仙来了:李白呀李白!你这诗仙也真是太单纯、太率直、太没有城府了,我们年年岁岁、时时刻刻维护你的光辉形象,你自己就怎么如此不懂得爱惜形象和守藏隐私呢?!那个韩荆州有什么了不起,他虽然当下权重一时而赫赫威仪,但一旦脱官去职或化为土灰,就如荒野败草那样无人知晓,而你如百琲明珠,光芒万丈,照耀千秋万代,你如此自泄隐私、影响形象值得吗?你傻不傻啊?!</span></p> <p class="ql-block">二</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粉丝们的担心并非多余。自从李白说出自己“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这句许之后,他的长相、他的身高就被人发质疑、做文章了,而且从古到今,从未断过,消疑解惑成为一代又一代的李白粉丝们维护其形象的长期任务和常态工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古代男人都喜欢自称“堂堂七尺男儿”,以表示身高达标,更表达大丈夫气概与担当精神。战国时期,荀况就把七尺当做男性成人身高的标准了。《荀子.劝学》云:“口耳之间,则四寸耳,偈足以美七尺之躯哉?”那么,古代的“七尺男儿”究竟身高有多高呢?据有关历史学家的研究推算,我国古代先人,男性平均身高在1米67左右,女性平均身高在1米53左右。但不同历史时期的“尺”含量(长度)是有差异的。以战国时期一尺为23.1厘米计算,“七尺男儿”就是身高160+,就算标准之躯了。从周朝到南北朝,一尺所含的长度一直约是23.1厘米而没有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李白所在的唐朝时代,尺度由“单轨制”变为“双轨制”,即有大尺和小尺两套单位,大尺的一尺约合36厘米,若“不满七尺”的李白以6.9尺为计,他的身高就会超过2米。那简直就成了当时的“诗仙姚明”了。这当然不可能,否则他和他的粉丝们早就为李白的2米以上身高而大吹特吹、大树特树了,李白又怎么会如此底气不足地自称“不满七尺”呢?假如李白身高真的达到2米以上,我想玉真公主、道士吴筠和太子宾客贺知章他们恐怕也不敢向唐玄宗推荐李白,皇帝也不会考虑接见他并任他为翰林供奉。怎么能让李白在皇帝面前高高在上呢?!所以,李白所说的“不满七尺”,可能还是依据南北朝的尺度标准(一尺为23.1厘米)比较合理,这样就基本上可以认定,李白真实身高大约在一米六以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光芒万丈的诗仙自称“不满七尺”,是不是李白的故作谦逊之词呢?然而只要我们了解李白的性情与风格,就无法得出这个结论。无论是读其诗还是阅其人,我们都会明白,李白从来就是一个狂放、傲岸、潇洒的诗人,是一个心性率直的“老天真”,也是一个典型的“直肠子”。他曾在《将进酒》一诗中发表其人生宣言:“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诗里的“天生我材”当然不是指其身材,而是说他的才华,否则他就豪气不起来。)李白是性情中人,每在挫折之际、悲哀之中,他总是郁郁孤愤,满满怨怀,烈烈狂啸;而凡遇如意之事、得意之时,他也必洋洋自得,大大夸耀,飘飘欲飞。如唐玄宗留他在宫里做一名翰林供奉,他的好些诗都充满了得意忘形之情:“归来入咸阳,谈笑皆王公”(《东武吟》)“昔在长安醉花柳,五候七贵同杯酒”(《流夜郎赠辛判官》)“当时笑我傲贱者,却来请谒为交欢(《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二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设想一下,如果李白的身高满七尺、足达标乃至成为身高在2米以上的“诗仙姚明”,他这种狂放之士会在自己的身高问题上故作谦逊吗?我以为绝对不会,李白他若真的身高达标乃至身躯伟岸,他绝对会逢人夸耀,甚至有可能会写出一首新的诗来:“我乃堂堂九尺君,天子也要矮三分。皇宫盛请门难入,懒得弯腰累骨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如果“不满七尺”不是李白的自谦之词,那么,会不会是他的自嘲之举呢?我想人们可以从这个方面提出疑问,因为自古以来文人墨客中有不少人是擅长此道的,或以调节心情,或以平衡心态,或以活跃气氛,或以自娱自乐。与李白同处唐朝的一些诗人就不乏自嘲之趣,写过自嘲之诗。我印象较深的有唐朝诗人冯涓的《自嘲绝句》:“取水郞中何日了,破柴员外几时休。早知蜀地区娵与,悔不长安比大丘。”李白的好朋友杜甫,也曾因自己处境艰难而拿自己开涮一番,他在《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一诗中如此写道:“有客有客字子美,白头乱发垂过耳。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这简直是诗人的自画像,其描绘的那个白发零乱、面容枯槁、饥不择食,与山间野猴争食橡栗的老者便是杜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然而李白尽管想象力超级发达,但似乎一直缺乏那种自嘲自损的幽默感,读遍他的诗,也找不到一首真正属于自嘲自损的诗,更找不出标题明写《自嘲》字眼的诗。即使有时他觉得自己不如别人,也不会像别人那样自嘲一番,而是充满不服之气。据元朝《唐才子传》载,他登黄鹤楼欲题诗,却见崔颢(正是李白的那个超级粉丝,也是李白“美男子诗仙”形象的终结者)题诗,而叹服搁笔。后来他写了一首打油诗:“一拳捶碎黄鹤楼,一脚踢翻鹦鹉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在他写了这首“拳捶脚踢”诗之后,因为有一个名叫丁十八的人讥讽他,他又写了一首诗:“黄鹤高楼已捶碎,黄鹤仙人无所依。黄鹤上天诉玉帝,却放黄鹤仙人归。神明太守再雕饰,新图粉壁还芳菲。一州笑我为狂客,少年往往来相识(《醉后答丁十八以诗讥余捶碎黄鹤楼》)。”李白就是这种自信到爆棚、自认为“狂客”的人,他叹服崔颢题诗,然而心里又极为不甘;他不以“一州笑我为狂客”为耻,而以“少年往往来相识”为傲。如此性情之诗仙,自嘲何来之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幸好李白并不知道崔颢写了他的那篇印象记,不知道自己在这个超级粉丝的笔下竟是巨眼、阔嘴、短身的形象。若是李白知道了此事,肯定会怒不可遏,先写一封绝交信,再写一首打油诗:“一拳捶碎臭崔颢,一脚踢飞狗官帽。毁我美男高大上,万丈怒火照天烧。”(崔颢曾任司勋员外郎等职,尽管官位不高,亦有官帽可戴也)</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既然李白“不满七尺”并非出于故作谦逊,亦非出于幽默感的自嘲自损,那么,他到底出于何因何由说自己“不满七尺”这件事呢?且当时不是随便闲谈,而是在递给高官重臣的自荐书中郑重其事地提及,他为何如此自道其短?我以为不妨进一步去追寻他入世出世的人生心路,去触摸他复杂丰富的感情世界,去了解他桀骜不驯、放荡不羁的独特个性,于是我们就不难发现李白内心深处的三大人生遗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是个人出身不好而无缘科举。唐朝传承、改革了隋朝的科举考试制度,开科取士的大门开得更大,使“天下英雄尽入彀中”(唐太宗语),各方才子、文人墨客趋之若鹜赶考应试,“一色杏花红十里,状元归去马如飞”是当时最壮丽美好、最激动人心、最令人羡慕、最值得期待的场面。在李白所在的时代,科举考试几乎是天底下读书人唯一的希望与出路,是他们一举改变个人、家庭乃至家族贵贱状况的命运之门,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是也。与李白同属于唐代的诗人们通过科举考试入第的就有一串长长的名单,如王昌龄、崔颢、储光羲、刘长卿、颜真卿、李颀……然而从古至今,热爱李白的国人始终没有发现诗仙参与科举的任何记录,这就成为一个谜。有人认为李白一身傲骨,特立独行,不屑于参加科举考试,但遗憾的是,事实上并非如此,李白不是不想参加科举考试,而是不能参加科举考试。因为朝廷虽然放宽了投考资格政策,但有明确规定,凡工商家庭背景的子弟均不准参加科举考试。《旧唐书.职官志》记载:“凡习学文武者为士,肆力耕桑者为农,巧作器具者为工,屠沽兴贩者为商,工商之家,不得预于士”。可见那时候工商业者社会地位之低,连参加科举考试的连参加科举考试的资格都被剥夺了。据种种考证,李白的的父亲是一位商人,而且很可能是汉人血统的西域胡商。在朝廷唯身份论的政策之下,如此家庭出身注定了李白不能像同时代的其他人那样通过参加科举考试进入士大夫阶层,成为他的难言之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据记载,李白有一次与新出任益州大都督府上的长史苏颋相见,他带上新作《明堂》《丈猎》去拜见,获得了长史大人的高度赞赏:“此子天才英丽,下笔不休。若广之以学,可与相如比肩也。”于是李白大喜,信心飙升。可是倒霉的是,此时正好遇见另一个长史大人,经问话得知李白是商人之子后,此人便脸色大变,流露出鄙夷和不屑,甚至当面以粗鄙之词辱骂李白,且不容李白辩解,李白只好扭头离开,策马而去。如此奇耻大辱肯定令李白记忆一辈子,也痛一辈子,恨一辈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台湾作家张大春在其小说《大唐李白》之《凤凰台》卷中写李白初见孟浩然的一段对话,就写出了他们对彼此仍为一介白身的惊诧与遗憾。被孟浩然问及“汝何不迳取一进士耶?”李白深知不能直言:“某,贱商之子,不合应举。”不得已取另一答案以应对之。此虽然是小说中的虚拟场景对话,但却能真切地反映了李白内心那种“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无奈与郁闷,愤懑与痛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可以肯定的是,倘若李白当时有资格参加科举考试,他肯定也会像当时唐代士人一样走上一条按部就班应考入仕的道路,也许会成为古代中国数百万举人、近11万进士、700多名状元之一员,但那又怎么样?!中国和世界可能会因此失去一位最伟大的诗人。当然这只是一种假设,一种可能性。我想,这也许是上天的意志吧,它不想让唐诗的天空少了一颗最灿烂最明亮的星辰,不想让煌煌之《全唐诗》在份量与精彩上缺失“半个盛唐”,不想让诗词的国度缺少顶级的优雅与风骚,不想让千年之后国人的生活缺少驻足休憩的精神家园,故而改变了李白命运的方向,让他无缘于科举考场。当然李白本人并没有意识到也不可能意识到,这是他为大唐文化的高华气象和中华文明的丰富与传承所作出的牺牲,一种属于伟大贡献的牺牲,一种不可替代的牺牲,一种人和时代以特殊方式彼此成就的牺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二是求官谋职而运气不济。李白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但在当时他的人生选择,与同时代的大多数士人并没有多大的区别,都是受儒家积极入世的理念和“修齐治平”的价值影响,向往经邦济世、治国安民的宏伟人生,渴望进入帝国体制,入仕为官,以施展抱负,参与天下治理而建功立业。一路上,李白他或自荐、或托请、或结交、或投靠、或攀附,不知走了多少路,求了多少人,费了多少心思。他在34岁那一年,就曾拜谒过荆州韩长吏,安州李长吏、裴长吏,邠州郑长吏,皇帝的女儿玉真公主、女婿张垍,与皇帝有往来的道士吴筠等,据说拜谒过的人物不下百人,其跑腿堪称勤快,求人足够众多,可能创造了当时求官谋职的最高纪录(出于对诗仙的尊重与热爱,我在文中用“求官谋职”的字眼,而不忍心用现下最臭的词语之一“跑官要官”。也许是在那个时代,在那个社会,这是人们除科举考试之外寻求为仕之道的一种常见方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当李白应诏入京,来到皇帝身边时,他是何等的欢欣鼓舞乃至得意忘形,大喊大叫“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他以为此时时来运转,出人头地,可以大有作为一番,不料皇帝只安排他一个翰林院供奉的闲差,给他“以俳优蓄之”的待遇,过了一段帮闲的日子,写了一些像《清平调》那样为皇帝贵妃助兴娱乐的文字,并不在帝国国家机器运作的链条上,更未进入帝国神秘的决策圈,根本没有机会实现其“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的理想,而且常常受到“君侧”人物的妒嫉、排斥,最后逼得他上疏请归,辞别朝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更糟糕的是,在李白进入人生暮年期间,发生“安史之乱”,他想重新崛起,以酬壮志,但不幸的是他站错队,跟错人。他不远千里投奔李璘的平叛队伍,谁知李璘原是明举平叛之旗、暗行分裂之实的忤逆之徒,其狼子野心为唐肃宗及时戳穿,而成为历史罪人,李白也因此获罪,入了浔阳狱。幸而宣慰大使崔涣和御史中丞宋若恩为他推复清雪,宋若恩不但请他做幕府,而且还要推荐他到朝廷里去。宋若恩的那篇荐表即推荐函现存于李白的集子里,其实文却是李白本人代笔的。文曰:“臣所荐李白,实审无辜,怀经济之才,抗巢由之节,文可以变风俗,学可以究天下,一命不沾,四海称臣。”又:“传曰:举逸民而天下归心,伏憔陛下回太阳之高晖,流覆盆之下照,特请拜一京官。献可替否,以光朝列,则四海豪俊,引领指归,不胜凄凄之至,敢陈荐以闻。”李白代写的荐表对自己的赞誉堪称无与伦比,对请拜京官的渴望也是炽烈如焰,他真不愧是自荐自吹的高手。当然后来他还是被朝廷流放夜郎,但不幸之中又有幸,在流放押解途中而喜获特赦,免了入罪。经一再打击,李白方才弃官远仕,放浪形骸,纵情山水,寻道觅仙去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尽管如此,李白内心深处求官入仕的欲望并未彻底熄灭。61岁那年,他已经处于生命的末端(诗仙62岁辞世),但当他听到太尉李光弼为讨伐叛将史朝义,带兵百万出征东南的消息,竟还心潮澎湃,跃然请缨,希望展示其“一割之用”,无奈中途因病而返,未偿所愿。李白自己所不知的是,他去世的当年,唐玄宗和唐肃宗相继死去,唐代宗即位。他推行新政,搜罗人才,在九泉之下的李白居然也受到了“惠爱”,获得了一个“左拾遗”(七、八品)的空官名。对此事范传正在《范碑》里大为感叹道:“生不及禄,没而称官,呜呼命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后世的人们常常赞赏李白蔑视权贵,粪土王侯,远离功名,并且总是引其《梦游天姥吟留别》诗中“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名句,作为诗仙清高与傲骨的证据。其实这与事实不符。李白一生都在追求安邦治国的理想,追求显赫于世的地位,追求荣华富贵的生活,为此他确实有过“摧眉折腰事权贵”的纪录,做过对王侯将相低颜相求、歌功颂德、打躬作揖这类事情。“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此类话,往往是他失意之时的牢骚之语,受挫之后的愤懑之词。郭沫若所著《李白与杜甫》可能有失于偏颇,但他在书中指出:“其实李白的值得讥评处是在他一面在讥剌别人趋炎附势,而却忘记了自己在高度地趋炎附势。”我以为这种看法还是客观中肯的。李白一辈子都想着做官而且想做大官,一辈子都想上中央进权力中心,一辈子都想“为帝王师”,也一辈子在从政与学道上反反复复,跌跌撞撞,到了晚年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失败了,“富贵与神仙,蹉跎成两失”(《长歌行》)。“空谈帝王略,紫绶不挂身”(《门有车马客行》)。至于李白这种浪漫诗人,这种卓而不群、恃才傲物的文人是否具有安邦治国的大略与智慧,是否适应复杂危谲的官场生态,是否胜任权重责大的高官大吏,则在此不必赘言。我只能说,不是所有的诗想家都能成为思想家,不是所有的文人墨客都能成为够格的政治家。因为玩政治与玩诗文当有天壤之别,跨界成功者极少。</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三是走性感路线而先天不足。李白一生有三大最爱,那就是游仙、饮酒、美女。尤其是在他求官而不得、入仕而不顺之后,他的人生态度是“人生得意须尽欢”,在乐于游仙、醉于饮酒、伴于美女中度过自己的时光。李白留于现世的诗词有一千余首,其中写得最多的题材正是饮酒、游仙和美女。他一向高调爱美女,向往“兰蕙相随喧妓女,风光去处满笙歌”(《少年行》)和“千金骏马换小妾,笑坐雕鞍歌《落梅》”(《襄阳歌》)的生活,他尤爱异国女郎,倾慕“胡姫貌如花,当垆笑春风”(《前有樽酒行》),频繁出入有胡姫的酒家:“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姫酒肆中”(《少年行》)。东晋宰相谢安是李白最崇拜的人物之一,他非常羡慕谢安“放情仕壑,每赏游必以妓女从”(《与贾少公书》)。他陶醉于自己也拥有谢安式的携妓生活:“携妓东山土,怅然悲谢安,我妓今朝如花月,他妓古坟荒草寒”(《东山吟》)。王安石当时就指出了李白的这个缺点:“李白诗词,迅快无疏脱处,然其识污下,十句九言妇人与酒耳。”所谓“其识污下”,乃指李白其世界观庸俗也。尽管这种情形并非李白所独有,当时的诗人们大多是同类项,但李白也不能免俗,不能不为当世及后世的一些人所诟病、批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如果说李白走上了“人生得意须尽欢”的享乐主义路线是他后半生的一条明线的话,那么,明线之下,他还有一条性感主义的暗线,可能自古至今没有多少人看得出来,但他自己应该是心知肚明的。因为性感主义与享乐主义是互为依托、互为转化、互为放大的,在很大程度上,性感可能是享乐的本钱、资格、能力和魅力指数,甚至可以说,性感主义是通向享乐主义的优先入场券和至尊消费券。性感当然不等于生殖感,不仅仅是代表荷尔蒙,而包括外型、身高、气力、体魄。李白从来不缺才华,也不乏气质,更不缺少荷尔蒙(曾娶妻四任),但身高“不满七尺”,令其性感稍逊,底气不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唐代虽然是中国历史的黄金时代,但其社会本质仍然是畜牧和农耕社会,强壮的骆驼、牛马与高大的男性都相当重要,都代表了当时先进的生产力和美好的审美形象。尤其是在杨贵妃的引导下,女性以肥为美成为当时唐帝国的审美时尚,丽人们都追求体态腴厚,体型浑圆,丰乳肥臀,体重可能都在一百二三十斤以上。举目大唐,呈现“天子爱丰腴,天下尽肥臀”的豪华阵容和壮丽景观,在中国历史上堪称登峰造极(与春秋中期“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的那种情形正好相反)。唐朝是开放的社会,无数浓妆淡抹、袒胸露臂、丰乳肥臀的女人以时尚大潮巨浪之势,强烈冲击和彻底颠倒唐朝社会的审美观念,一切身高”不满七尺”、体重不足份量的男性,其尊严与形象都被扫落在地,颜值与性感指数被大打折扣。整个唐朝从宫廷到民间都响彻对男性要求更高大、更挺拔、更健硕、更匹配的那种歇斯底里的声音。在某种意义上,这是杨贵妃这个得宠的女人对唐朝男性社会的一种无形的压迫。连唐朝的马都倍感压力,因为肥腴的仕女们喜欢骑马消闲,马们一直在强烈呼吁减负,大有“唐帝好肥臀,骏马多断腰”之愤慨;即使是从西域大宛国进口的猛种血汗马也被丰乳肥臀们折腾得叫苦不迭,哀叹“宁为西域犬,不做大唐马”。而作为“不满七尺”的男性,作为一直处在自尊与自卑矛盾心态的诗人,李白对女性以肥为美所带来的压力想必会有更强烈的感受,他在除了游仙、饮酒、美女还是美女、饮酒、游仙的生活里,对性感的重要性、敏感性也必定会了解更多,体会更深,对自己“不满七尺”的先天不足必定会有难言之隐,内心世界的那些暗无奈、暗介怀、暗自卑总是会时常涌现而难以排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甚至怀疑李白对“环肥燕瘦”所持的审美观而得罪了杨贵妃。当年兴庆宫里,沉香亭边,牡丹盛开,花好月圆,李白应诏写了那首著名的《清平调》,令唐玄宗与杨贵妃心情大悦。据说杨贵妃原本非常喜欢李白写的《清平乐》,只因高力士向其进谗言,说诗中“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是把杨贵妃比作出身歌女,后为皇后,最终被贬为庶民的汉朝赵飞燕,明为赞美之词,暗为贬损之意,故杨贵妃开始疏远李白,并影响到唐玄宗对诗仙的态度,最后遭到冷落而辞别朝堂。然而我却想到另外一个问题,就是李白在“环肥”时代歌颂“燕瘦”风采,不合时宜地把肉感美的杨贵妃比作骨感美的赵飞燕,让杨贵妃后来意识到诗仙在审美立场上的不一致,而心生不爽。她可能这样想过:这个李白表面上赞美我,实际上是拿赵飞燕来讽刺我“多情又多油”,更严重的是,他对本宫倡导的以肥为美的审美革命的深刻意义与伟大成果缺乏足够认识与坚定立场,此乃政治上的不敏感、不成熟、不坚定。李白更可能没有意识到,他无论在金銮之侧还是在江湖之远,“环肥”的压力都始终存在,因为“普天之下,非肥不美”,遍地都是秾丽丰硕的肥婆及正在发奋增肥的亚肥婆,“不满七尺”的他如一只个小而伶俐的猴子,被扔进了南极洲黑压压一大片胖乎乎、肥嘟嘟的企鹅之中。</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至今都难以断定李白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胖妇肥婆,说他喜欢,遍读其诗文,却不见有描绘、欣赏丰乳肥臀的片言只语;说他不喜欢,他却又特别钟爱挺胸翘臀的异国女郎即当时所谓的胡姫,现在所谓的洋妞。然而可以肯定的是,无论他喜欢与不喜欢,他都无法改变大唐“环肥”取代“燕瘦”的审美时尚,无力阻挡大唐女人们对丰乳肥臀的性感追求,他也无法回避生活中如此众多的胖女肥婆及亚肥婆,以及自己在肥腴世界中所面对的压力。欣慰的是,尽管李白因身高“不满七尺”而产生诸如暗无奈、暗介怀、暗自卑等暗心态,但他还是以积极的态度去抑制暗心态,摆脱暗心态的负面影响,以实现心态平衡,拥抱和享受自己所追求的生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李白毕竟是李白。从李白的诗词中就可以看出他的这种努力,即通过强化凸现和极度夸张长度、高度、宽度、深度、恢宏度等“五度”,无限放大自己世界的尺度,以达心态平衡和精神胜利。如“桃花潭水深千尺”(《赠汪伦》)“飞流直下三千尺”(《望庐山瀑布》),动辄就把事物的尺度夸张到“千尺”“三千尺”,而“白发三千丈”(《秋浦歌》)更是天才之想象,超级之夸张。“大鹏一日同风起,抟摇直上九万里”(《上李邕》)“心随长风去,吹散万里云”(《赠何七判官昌浩》)以及“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早发白帝城》)之句,其想象的空间都是“万”字级的恢宏。直到李白62岁的那年,在其生命的最后时光里,他留下绝笔《临川歌》:“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诗中的意象仍然是在空中振翅高飞的大鹏。其实此类诗句在李白的诗词中俯拾皆是。李白喜欢在笔下气氛瑰丽、气韵骀荡、气势磅礴的意象中满足自己对高大上的渴望,放大“不满七尺”却远远超越“七尺”的强大气场,以至让许多人忘掉了他身高“不满七尺”这件事,而赞赏、欣佩其浩大的气势和广阔的胸怀。这就是李白的“精神胜利法”,是他克服“不满七尺”种种暗心态的秘密武器。从这个角度看,李白是非常成功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还是作家祝勇说得好:李白“他内心的尺度,是以千里、万年为单位的”(《纸上李白》)。说到底,李白“不满七尺”的身高局限性,并没有成为其精神气度与视野尺度的藩篱,他有信心有能力走出自己因身高问题带来的阴影,所以在更多的时间与场合里,我们所见到的诗仙依然不失潇洒,不失大气,不失高远,不失任性乃至狂肆。我一直都非常喜欢唐开元间李白与宰相的那次对话。当时李白谒见宰相,举着书有“海上钓鳌客李白”的手版。宰相相问:“先生临沧海,钓巨鳌,以何物为钩线?”答曰:“以风浪逸其情,乾坤纵其志,以虹霓为丝,明月为钩。”再问:“以何物为饵?”答曰:“以天下无义丈夫为饵。”宰相闻之惊愕不已。从这几句简单的答问中,我们能够看见他的精神世界都是风浪、乾坤、虹霓、明月这类气势恢宏、壮丽无比的意象,而“以天下无义丈夫为饵”更见诗仙正气凛然,浩气如虹:即使是那些身高达标的所谓的“七尺男儿”,那些身材魁梧的所谓的大丈夫,如果属于无义之辈,也只配做一只钓鳌的饵而已,尽管这是天下第一大的饵。这是李白“不满七尺”之躯澎湃出来的压倒性气势,真是“不满七尺”而大胜“七尺”,大超“丈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除了“精神胜利法”,李白还有一招,那叫“剑气助猛法”。这是诗仙克服身高劣势,提升性感指数,塑造猛男形象的又一高招妙法。我在本文的第一章就提到,李白在那篇自荐书特别强调自己“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的用意。说明他很早就意识到身高不足体魄补、块头不够气场补的重要性、必要性与有效性,所以一直坚持走诗剑人生的道路不动摇、不放弃。他在24岁的时候就“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临行前抚剑慷慨咏志:“莫谓无心恋清境,已将书剑许明时(《别匡山》)。”凭着手中之剑,他首次收获了那种志在四方、高飞远翔的大丈夫感。从此之后,他喜欢骑在高头大马之上挥剑而行的那种威猛又潇洒的感觉,喜欢在马背上持剑俯视或冷眼一瞥丰乳肥臀们的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喜欢在众目睽睽之下挥剑起舞如痴如醉的感觉。他常常会在舞剑之中激情冲溢,犹如火山爆发、江河决堤而不能自己:“三杯拂剑舞秋月,忽然高咏涕泗涟(《玉壶吟》)。”他在安州的干谒活动毫无成效,郁闷而怒,口出狂言:“永辞君侯,黄鹄举矣,何王公大人之门不可以弹长剑乎(《上安州裴长史书》)!”他甚至宣称自己剑法无敌,“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侠客行》)。”魏颢也在《李翰林集序》中言之凿凿说李白:“任侠,手刃数人。”即使在年逾半百之时,李白应何昌浩之邀,仍决定拂剑而起,重拾自己当年仗剑去国的理想,展示猛男的威风与气魄。步入六旬的李白,仍然爱剑如初,壮怀激烈,仰慕英雄将军“横倚天之剑,挥驻日之戈。……上可以决天云,下可以决地维(《钱李副使藏用移军广陵序》)。”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李白的所谓诗剑人生,是诗剑两手抓,两手都要硬,硬到足够支撑自信,硬到别人不服也得服。他始终靠诗拓展意象空间而取得精神胜利,靠剑展示体魄强大而赢得气场优势。李白靠诗而成为诗仙,飞到天上去了,“所以,他的对话者,是太阳、月亮、大漠、江河。级别低了,对不上话(祝勇《纸上李白》)。”李白靠剑而成为剑客,又回到大地上,也是威风凛凛,气势如虹,压倒一切徒有“七尺之躯”的男儿们与丰乳肥臀的娘儿们。李白坚信,剑中自有肌肉,剑中自有性感,剑中自有霸气,剑中自有传奇,剑中自有仰望人,剑中自有颜如玉。李白很满意自己的剑客(侠客)形象,感觉自己是满腹侠肠,满怀侠气,满身侠骨,诗剑相映、亦儒亦侠而赢得了世间足够的敬重。是的,李白又成功了,一千三百多年之后,他荣登“中国古代十大剑客”之榜,而且排位第五,位居公孙大娘之下,他的师父“剑圣”裴旻之上(这在百度点击一下都可以了解到)。还是诗人之间容易心灵相通,读懂诗仙。台湾诗人余光中赞叹道:“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亮/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忆李白》)。”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都说伟人也要有人懂。李白是中国古代最伟大的诗人之一,在他的生前身后,有无数的人读他的诗词,读他的故事,读他的情怀,试图还原一个真实的诗仙。然而这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历史还原本来就不可能完全到位,历史人物的还原也同样很难精准无误,何况李白是一个内心丰富而敏感、思想纷杂而多元、人格矛盾而易变、性情冲动而放纵、人生曲折而传奇的诗人,按时清代诗人龚自珍的看法,他是并庄、屈为心,合儒、仙、侠以为气的,人们无法为他的精神世界与形象特性涂抹出任何一种单一的色彩。本文写作的起因是李白在自荐信上关于自己“不满七尺”的表述,使我想起了19世纪法国大作家巴尔扎克在《幻灭》中借人物之口说过的一句话:“真正懂诗的人,会把作者诗句中只透露一星半点的东西拿到自己心中去发展。”我虽然并非“真正懂诗的人”,李白关于自己“不满七尺”也并非是诗句,但这是诗仙一辈子对自己身高问题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披露,此前此后他再也没有提到自己的身高这件事了,然而正是李白一星半点地披露自己身高尺度,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想李白的身高不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应该与他的身世有关,与他的经历有关,与他的处境有关,与他所处时代的审美潮流有关,与他的女人们有关,与他的朋友有关,与他的诗词有关,与他的饮酒有关,与他的喜怒哀乐有关……在李白的“不满七尺”这句话中,我尽最大的努力去接近、触摸、挖掘李白的精神世界,并尽量做到“遥体人情,悬想时事,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钱钟书语)”。我想为自己还原一个真实的李白。然而写到这里,我不知道自己还原的李白形象,与真实的李白是越来越近了,还是越来越远了;是越来越清晰了,还是越来越模糊了;是令人越来越理解了,还是令人越来越不理解了。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但是,无论李白身高“不满七尺”还是“足满七尺”,无论他的性感指数是高还是低,无论他的一切完美还是不完美,我始终都是喜欢和热爱诗仙的。假如李白的在天之灵能够感知的话,我想抄录当代作家李葆林先生的一段话送给他:“李白呀,你虽然仕途蹭蹬蹇涩,但你千首诗胜过万户侯,你战胜了所有的帝王将相。不信,试试看,浩浩荡荡的二十五史,你删去某一个皇帝,历史似乎没有什么反响,你若删去李白,那历史疼得会大哭,会暴跳如雷,会怒吼狂啸!”我还想告诉李白,在写作本文的日子里,我常常陷在疑幻疑真的朦胧意象里,仿佛自己穿越了时空的界限,追回千载的时光,寻觅诗仙的足迹与心路。在即将结束本文写作的那个晚上,我甚至做了一个梦,梦到李白归天之后,他已经成为天界真正的天子,一切逝去的帝王将相和嫔妃宫娥都匍匐在他的脚下,听从他的召唤,他早已对唐玄宗与杨贵妃发布一号令,命其立即把“环肥”颠倒了的审美观再颠倒过来,恢复“燕瘦”的传统风尚,并责成杨贵妃带头减肥,以立功赎罪。此令甚至受到无数唐马亡灵的欢迎,它们把这一天当作自己减负缷重的解放日。他接着还发布了二号令,命天界立即取消“七尺男儿”的身高标准,以诗仙的身高为放之天庭而皆准的权威标准,受到唐朝所有男性亡灵的欢呼与赞颂,“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欢呼声响彻行云,经久不绝。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最后,我自己也想有所披露:倘若诗仙“不满七尺”的身高被认定为不到一米六,那么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李白身高不及我。呵呵,写累了,也让我来一番精神胜利吧,最重要的是,这一切都不影响我对诗仙的热爱与崇拜。 </span></p><p class="ql-block"> 写于2018年夏</p> <p class="ql-block">(本文属重发,原标题为《李白也为“七尺”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