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黑夜的光芒（八）

我心飞扬欧荃

（原创中篇小说 全文3万6千400余字）

终于有媒人来找腊梅，说给志高做媒、替美珍找婆家的。腊梅很高兴，忙问对方家情况，觉得合适了，就叫志高。志高不肯结婚，坚决回绝了媒人。腊梅就责怪他心高，看不上别人。他也不作解释。其实，腊梅和他都知道，自己家的这种情况，志高他怎么舍得结婚，房子破，弟弟小，一旦结了婚，这个家就管不了，压力全给了母亲。再说这样的家庭条件，人家女方条件好的谁又看得上他呢？母子之所以埋怨、责怪，无非给媒人一个面子，给自己一个交代。

给美珍找婆家，不费多少囗舌，介绍了一两个之后，双方基本上敲定。美珍原本还不想出嫁，腊梅不让，说再不出嫁就变成老姑娘，没人要了。那个男的就是河对面村子的，家里条件也不太好，就是人老实、肯干。

志强高中毕业，没能考上大学，回到家整天闷闷不乐，做事也没有心情。腊梅知道儿子的心事，但她对读书的情况不懂，不知道复续要多少钱，更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学校。志强当然想去复读，可母亲身体太差，哥哥因为家里穷还没娶上媳妇，自己即使复读也不一定能考上，内心很矛盾，就只得待在家无聊地打发着日子。

志高心疼弟弟，问他想不想再去读书。他囗里说着不想，语气却很无力。志高就鼓励他再去复读，只要你想就去复读，家里的事不用你担心。志强还是不敢下决心去复读。

很快学校的复读班就开始报名补课。志强听说复读费要交几百元，家里一分钱都没有，对于他来说，这不是一笔小数目，母亲和哥哥再同意自己复读，也借不来这么多钱。他感到失望，心想算了，还是不要复读了。

有同学来家里叫志强去复读，说是去晚了班上人就够了，想再去也没有机会。志强懒懒地回应不读了。同学又劝了一会，看看劝不动他，只好自己去复读了。

晚上腊梅找到志强，对他说如果自己真想读书，就一定要去，不要让以后后悔。考不考得上学校，不是你现在要想的。我们也没有要你一定考得上。再说，多读书对你以后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志强的心里有些松动，但他没有做声。腊梅晓得他是担心没钱，就说你不要担心钱的问题，我和你哥哥会想办法。你只管读书，别的事都不是你需要想的，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去读书。母子俩就这样交流着，直到志强愿意读书为止。

第二天，腊梅叫志高带志强去学校报名读书，对他说，你给学校讲，钱过一个星期交来。志高就拿上行李、书籍，带着志强去学校读书。学校老师对志强很熟悉，很高兴他来复读，至于一周后交钱的事也爽快地同意了。

一周之后，志高果然带着钱来到学校，交了学费（包括补课费等等）。志强专注于自己的学习，压根就没想钱的来源。事实上，这钱是腊梅卖了自己家里离村子最近、土地最肥沃的靠公路边的一丘大田得来的。别人准备修建新房，曾经几次求腊梅卖给他，腊梅都没有答应。现在为了志强读书，去找他商量卖田，对方瞅准了机会，故意压低了价钱。腊梅另找了其他人。其他人知道双方买卖的实情，不好得罪对方，不敢接受。腊梅才被迫卖给他。

家里少了一丘田，粮食收入必然会受影响，腊梅和志高心里也很不舍。为了志强的前程，他们毫无怨言，义无反顾地把它卖掉。现在唯有加倍努力，拚命工作，用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应对生活，支撑志强的学习。志强也是忙于学习，对于母亲和哥哥背后的付出，没有过多思考。学校学习抓得紧，学习压力大。正式上课以后，周末也没有休息。别的同学一周回家一次。志强离家较远，来回又都是走路，为了不耽误学习，他一个月才回家取一次钱米。一次也背不了多少，更多次都是腊梅背着米，拄一根棍棒，艰难地把米送来学校。到了学校大门外面，先将棍棒收好，她怕这样影响儿子的心情，再将米背进学校。看着她佝偻的身子，蓬乱的头发，布遍额上的皱纹，人们无不心生怜悯。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年的时光转眼过去，志强终于考上了大学。腊梅一家人终于听到了胜利的消息，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他们的心里无比喜悦！

大学四年，志强照样需要用钱，但比起以前他们有了更大的动力。美珍家里的生活也在逐步好转。每次来镇上赶集，美珍都会给母亲和哥哥买些好吃的东西，改善生活，也给弟弟带点钱来，缓解他们的经济压力。

志强参加了工作，分配在地区所在地的城市单位。村里人都很羡慕，镇上很多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也都为腊梅高兴，说她终于苦尽甘来。她自己也算是真正卸下了心里的重压，现在只想早点让志高成家，毕竟年龄太大，再不找，这辈子就只有打光棍了。

陆陆续续介绍了几个，总是高低难成，最后找了个二婚带孩子的。女方人看着也还勤奋本份，三十来岁，前几年家里死了男人，也是难以再嫁。这女人带着孩子看了阳家，感觉志高人倒是不错，就是家里穷了点，房子又太破旧。媒人说他弟弟在城里当官，房子很快就会翻新的，女人才同意。志高还在犹豫，腊梅替他做主，答应了婚事。

志强工作较忙，一般没时间回家，只在过年或母亲生日时才回。村里人会热情地与他打招呼，攀谈。交谈中叫他多帮帮哥哥，把房子整修一下。志强看到自家的房子，破破烂烂一吹即倒的景象，心里也一直思考着要把他推倒重建，每月的工资非必要从不乱用，都带回家交给了母亲。所以，在哥哥结婚后一年，家里的房子就重新建了起来，只是志强刚参加工作，工资并不高，也只能简单的修一个小楼房。志高也借了一些钱，才把新房建完。

日子越过越好。志强和他的老婆生下了孩子。看着自己的亲孙子，腊梅脸上挂着开心的笑容。一个人住在有卫生间的新房里，白天带着孙子去外面玩，晚上坐在客厅看电视。这样的日子以前做梦也不敢想的情景，现在自己都已经实现。不是农忙时节，腊梅都不用外出劳动，只是偶尔去地里做些相对轻松的事情。美珍照样经常来看她，给她偷偷塞点零用钱，要她多注意身体，想吃什么就自己去买点吃。哥哥家的条件不是太好，不可能有太多好吃的。志强工作也越来越好，说在城里买了房，准备结婚了。

志强结婚那天，腊梅带着志高、美珍及大伯家的人等，还有村里关系较好的人，包了一个大车，一群人浩浩荡荡涌入城里。腊梅从来没到过大城市，看着城里高耸的楼房，如水的车流，她简直像是看魔幻电影一般，想不到自己见过的县城与这里比起来，真的是天差地别，无法相提并论。去了志强的新房，吃过了新婚喜宴，大家嚷嚷着就要回去。志强和妻子叫大家住上一晚，明天去城里转转再回去。大家不肯，说腊梅可以留下，其他人回去。腊梅知道儿子新婚太忙，自己不能留下来。志强和妻子挽留不住，只好送大家上车，给大家一一回礼。还给母亲一些钱，说了许多离别的话语，然后目送车子缓缓驶走。

回到家里后的腊梅，内心里特别踏实。她总算真正看到了小儿子不仅在城里生活，而且生活得很好。有自己的房子，娶了媳妇。儿媳妇温柔贤良，一看就是有学问的样子。从小到大，腊梅一直觉得自己低人一等，见了谁都陪着笑脸，生怕得罪了人。不管自己如何勤勤恳恳，本本分分的做事、待人，却永远摆脱不了贫穷的命运，得不到别人起码的尊重。有了小儿子给自己长脸，别人见了自己，再不像见了瘟神一般的躲避，反而笑脸相迎，热情招呼。她感觉自己现在活得才像一个真正的人！

生活顺心了，日子过得就飞快。后来的岁月里，志高有了弟弟经济上的帮衬，家里境况越来越好。美珍家里已经开上了小车，成为村里最富的人家之一。志强更不用说，据说官越当越大，腊梅还去过几次他的家。可惜腊梅很不习惯，儿子每天忙着工作，儿媳妇同样每天上班，自己一个人坐在房里，简直像坐牢一样难受。天天鸡鸭鱼肉，吃得反胃。腊梅自小散漫过，粗茶淡饭惯了，哪里过得了这种生活？没住几天就又回来了。

到了后面，腊梅的身体更差，连走路都吃力；双眼变得模糊，看什么都不太清楚，而且记忆力下降，很多东西转眼就忘了。去医院检查，说是年纪大了，年轻时劳累过度，身体器官都受损伤，医院只能延缓病情，不能根治。问市里医院是否会好些，回答说差不了太多。听了医生的话，志高和美珍不知所措，打电话告诉弟弟。志强将母亲接到市医院，各种检查治疗一一用上，住了几天院，病情虽然得到了控制，但没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母亲的病不断恶化，慢慢地连人也认不得了。刚刚还在说着话的人，说不了几句，反过来她就会又问你是谁，你告诉她我是谁后，她又问你你家在哪里，要到哪里去。如此反复，到最后没人肯和她说话了。就是美珍来家里，她也会问你是谁啊。美珍说我是你女儿。腊梅听不清楚，再问。美珍凑近她的耳朵，说我是美珍，是你女儿。她就抬起头用她那看不见东西的眼睛看，说你净胡说，我没有女儿。美珍刚开始时心里还有点生气，重男轻女，自己的女儿都不记得，后来也就释怀了。美珍把吃的东西给她，她问了是什么东西之后，就会拿起来塞进衣服里。美珍忙去阻止，问她要干什么。她会说留给志强吃，他太小，莫饿着他。美珍真是哭笑不得。

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家里，每天又胡思乱想，以至于思虑成疯，口里胡言乱语，一会说什么东西又不见了，什么人又来要帐了……弄得志高神经绷得紧紧的。最麻烦的是，半夜时分，她一个人在房间突然间大喊大叫，什么鬼来了，起火了之类。志高跑过来一看，她坐在了床上，眼泪汪汪的，嘴里还在不停地乱喊。志高费了好大的力气，耐心将她哄好睡下，灯也不敢关，自己才能去房间睡觉。

白天门开着，精力好些的时候，她会跌跌撞撞走出屋外，一个人不分东西乱走，口里说着胡乱的话语。遇到好心的人，会把她送回家来。志高女人虽然经常守在家里，也不可能24小时不离开。

志高和美珍看着母亲这种情况，也曾告诉过志强。志强回来看了也无能为力，在家待不了多久，手机响过不停，也只能匆匆离开。所以志高和美珍非常理解弟弟，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去告诉他。

也许是命数该尽。这一天天朗气清，村里人基本上都外出做事去了。不到晌午时分，志高女人给腊梅喂过了饭，看她气定神闲地坐在沙发上，认为一时半会不会有事，就有事出去了。孰料腊梅忽然间看到了志远，血肉模糊的从外面走来。腊梅一时心痛，哭喊着就站起来朝门外走去。不管她怎么走，志远总是在她的前面，苦苦地看着她。她就高一脚低一脚地忙往前赶。过了两户人家，旁边一块空地，空地外面是一个墈。腊梅艰难的走到了这里，志远还在自己的眼前。她也看不到地上的情形，挪着步继续前扑着，一声“扑通”的声音，腊梅整个人从上面摔了下去。

志高女人回到家没看到婆婆，急得到处寻找，有小孩说看到杨婆婆从那里走去，说着用手指了指那块空地。志高女人忙顺着墈下去看，腊梅已经静静地摔在沟里，身体冰凉，没了一丝气息。叫人帮忙把婆婆弄上来，背回家去。再打电话给志高、美珍。

志高、美珍相继赶来，忙看料理后事。又打电话给弟弟志强。

腊梅就这样走完了自己的人生历程，其时已是2007年的夏天。从出生之日到谢世之时，总共不足80年。

收到母亲去世的噩耗，志强正在省里学习。他迫不可待回到家里，带上妻子赶回老家。看到正堂停放的冰冷的棺材，他的心万分沉重。来到灵柩旁，他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痛苦，放声大哭起来。哭了很久，他才止住悲伤，和哥哥一起料理后事。

夜阑人静，他不想去睡觉，只想静静地多陪陪母亲，这一生陪母亲的时间太少！他独自来到母亲的灵柩旁坐下，看着已经盖严了棺盖的灵柩，眼泪再次奔涌而下，泪水模糊了双眼。他有万语千言想对母亲说，却又不知如何说起。他想到母亲这一生，经历了太多的磨难，心酸无人说，痛苦独自扛。母亲的一生，是卑微的一生，也是痛苦的一生。她从小孤独无依，到老也没享受到太多的幸福。他知道，母亲的一生，活着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孩子，为了整个家庭。这世上为自己而活的人太多，为子女、为他人而活的人太少！母亲不识大字，不懂大道理，也就不知道为他人的意义。她只知道，生为子女、妻子和母亲，就必须为身边的人而努力。她吃不饱穿不暖，尝尽了人间苦难，受够了别人白眼。却从不诉过一声哭，说过一句难。顽强的生存着，拼命的努力着，尽自己最大的能力，为家庭、为子女拚搏！母亲的一生，就如山野里的小草，风吹雨打都不怕，倔强的向上生长着。又如小时候家里的煤油灯，不管夜色多浓，她都竭尽所能，释放着最大的光芒，虽然微弱，却依然燃烧自己，照亮黑夜，给人温暖和光明。不为自己，只为身边的人。

办理完母亲的后事，志强悒郁地返回家里，投入到繁忙的工作中。他觉得自己应该从母亲身上，学习更深层的人生意义，做一个像母亲一样的人，活出自己精彩的人生……（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