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王大力

明之

<p class="ql-block">  王大力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堂舅的妻弟。舅舅的舅舅。我们叫他小舅舅。</p><p class="ql-block"> 小舅舅不小。我上小学时,他已上高中了。记忆中,他有三大:手大、脚大、力气大。他远远地一迈腿,就跨到了家门口。进门时,一不小心,头会碰到门框上。磨盘重的石担子,他张开蒲扇似的大手一抓,就举过头顶。平伸双臂,七八岁的小孩一人吊一只手腕,如同吊在扁担上一样。他将身体一旋转,手腕上的孩子就飘荡起来,哇哇啦啦不知是惊叫还是大笑。他的肚子也特别大,能吃。带浆米饭(半生半熟、将熟未熟之饭),三扒两咽一碗便下肚了,不须一丁点菜,一頓能吃一大锅!当时粮食紧张,见到的人都摇头吐舌,说他肚皮通海,感到不可思议。</p><p class="ql-block"> 他后来离家出走,多年不见,对他的印象已经模糊了。</p><p class="ql-block"> 他出走的那一年,菱中发生了一件反动标语案件。校革会成立专案组,怀疑到王大力。当要找他时,他已无影无踪不知去向,只有老母亲一人独守空房日夜流泪。</p><p class="ql-block"> 王大力成了最大的嫌疑犯。</p><p class="ql-block"> 时过境迁,天长日久,许多人都将他淡忘了。</p> <p class="ql-block">  前不久,九十多岁的堂舅脑梗病危住院,在堂舅的病房里,遇见他——一个瘦高个的老人,佝偻着腰,老式中山装略显肥大,五颗电光钮已经暗淡。左腋下拄着一根拐杖。开始没有在意,那方方的下巴、高高的颧骨,似曾相识。试探着询问:您是?……不期而遇,差得没叫出来:</p><p class="ql-block"> “小舅舅,王大力! 啊呀!变得认不得了……小的时候,你的个子多大呀,要仰起头来才能看见。力大如牛,肚大通海,九牛二虎一只鸡,是不是啊?!”我又惊又喜,禁不住问他。</p><p class="ql-block"> 他也认出了我,大概听见“肚大通海”几个字,随即辩解道:“那时不得吃,整天饿吼似的。只要有个饱肚子,什么重活累活都干。哪像现在的年青人,不愁吃不愁穿的?”</p><p class="ql-block"> 我问他:“那年菱中出了反动标语,后来你的人影就消失了,有人说你上江西了,有人说你去新疆了,这么多年,你去哪儿了?”</p><p class="ql-block"> 他嗫嚅着,眉头紧锁着,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脸上的皱纹紧了一阵,又松弛下来,缓缓开启尘封的回忆——人老了,窝在肚里的话,如同蓄积已久的水,遇到合适时候,吐出来才舒服些。</p><p class="ql-block"> 我想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他却开始诉说自己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我是菱荡中学第一届高中毕业生。那时,菱中是全县重点中学,名气大得很,响当当的。全县最好的老师,最优秀的学生都聚在这里。我是班上的三好生,作文经常被老师拿到课堂朗读。考试成绩全班第一,直接可以上清华北大。当时大学生多稀奇呀,真正是凤毛麟角、稀有金属,全县也没有几个。那一年,就在录取通知书下来的关口,不知是谁举报,说我成分不好。根不正,苗不红。什么成分?既不是地富反坏右,也不是叛徒特务走资派,父亲是私塾先生,为人正直,解放前当过甲长——相当于小组长,什么也不是。这就是污点,不让考大学。报名去当兵,体检合格了,快穿军装了,生产队有人去揭发——那时叫政治觉悟高,阶级斗争意识强,政审不合格,路又堵死了。气得我躺床上三天都不想爬起来。</p> <p class="ql-block">  “活人不能被尿憋死。老亲娘左劝右劝,没办法,先回生产队干活。别的没有,有的是力气。队里的壮劳力挑一百斤,我是壮劳力里的壮劳力,挑二百斤。别人的担子从场头到田头中途要歇肩,我一口气挑到地头。——可惜肚子饿。要是吃得饱,力气还要大。</p><p class="ql-block"> “那时,经常挖河。一到冬天就挖河。田块方整化、林网化、自灌化。大队,公社,市县层层有水利工程,分别叫小型,中型,大型。京杭大运河之类的是大型里的大型。</p><p class="ql-block"> “ 挖河哪有机械?挖掘机、铲车、装卸车一概没有。全靠大锹扁担,手挖肩挑。一锹一锹挖,一担一担挑。工地上人山人海,密密麻麻,远远看去像一群群蚂蚁,十分壮观。</p><p class="ql-block"> “开挖时划线、量方,分工到队到组到人。浅层好挑。越挖越深,越挑越远。从河底到堤顶,五六层楼高,空手人爬上爬下都吃力,何况挑一担重泥,二三百斤!</p><p class="ql-block"> “冬天,河底渗水。结一层薄薄的冰。草鞋不能穿,只好光脚。脚冻得通红,萝卜似的。踩在冰上,咔咔地响。</p> <p class="ql-block">  “工地上有食堂。和尚头(圆瓦钵)蒸饭,一钵一斤。别人吃一二斤,我一頓要吃三斤。菜?要什么菜,萝卜烧青菜。油?哪有油?弄几颗黄豆当油,有时点几滴棉籽油,鳔嘴。要是干部来工地慰问,带来半边猪,就烧一大锅红烧肉,放开肚皮大吃一顿。挑大型虽然苦一点、重一点,累一点,拿不到钱,但能落个饱肚子———能吃饱肚子,多么不容易啊!</p><p class="ql-block"> “ 我力大能挑,挑出了名。国家级的特大型——镇江船闸,我都去挑过。一个顶俩,这不是吹的。</p><p class="ql-block"> “苦?不苦哪里来?苦中苦有个乐中乐。不上大型,哪有这么多饭给你吃?饿得眼冒金星、头重脚轻更难过。挑累了,吃一顿饱饭,地铺上一躺,呼呼大睡,雷也打不醒。</p> <p class="ql-block">  “可是,水利工程有季节性。都在寒冬腊月,农闲时节。其他季节怎么办?</p><p class="ql-block"> “就是菱中出了反动标语的那一天——什么反动标语?!现在根本算不上反动,可当时是要枪毙的。我怕怀疑到我,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连夜走了,带着几斤焦屑,两件旧衣服,沿着子婴河,走到上河堤,下到大运河,爬上一条运煤船,掀开雨布猴在船舱一角,也不知道几天几夜,下船时已经是江西了。找到一家窑厂挑砖头。那是连着烧、不熄火的大轮窑厂。砖头堆积如山,天天出砖,日日装船。装也装不完。</p><p class="ql-block"> “砖头五个一搭,横一搭竖一搭,四搭一层,四百块一堆。标准二四砖,一块五斤重。一般人一担40块,二百斤。我60块,三百斤。我跑两趟抵他们三趟。</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几个挑工闹豪兴,起哄,赌上了。要是我一担能担80块,四百斤,一脚挑上船,赌一瓶四特酒。</p><p class="ql-block"> “当时,年轻气盛,发了狂,狂魔,不知哪来的力气,四百斤,现在听听都伸舌头。当时,居然就敢赌了,居然就敢担了,也不知道害怕!</p><p class="ql-block"> “那天,天色已晚,黑麻麻的;草荡里的芦苇有点模模糊糊。也是最后一船的最后一担了,剩下80多块。挑完就可吃肉喝酒了。一时兴起,似乎不在话下。吸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担子起肩,桑树扁担咯吱咯吱地响。地上还剩多几块,有人又加到担子上去。我生怕扁担断裂。还好,毕竟是桑树的,弹性大。一步一步,上了跳板也没有出事。围观的都鼓掌,喊好,起哄 ,哇哇乱叫。</p><p class="ql-block"> “船大水阔,船离岸有一丈多。跳板长了,有点弱软,重载上去,晃荡起来。我小心翼翼,不敢使劲,慢慢挪步,生怕从高高的踏板掉下去。走过一半,庆幸快要上船了。谁知,还是出事了,想象不到,就在要上船未上船的瞬间,刚一抬腿,咔嚓一声,脚下的跳板断了,连人带砖,轰里隆咚,掉进河里……还好命大,人没砸伤,也没淹死!!”</p><p class="ql-block"> 说着,他裂开干瘪的嘴,笑了。</p><p class="ql-block"> 笑得很微妙,神情很复杂,似乎在庆幸,似乎在夸耀,亦或在自嘲。</p> <p class="ql-block">  他打开自带的旧保温杯,喝了一口水。说:“往事不堪回首,我也曾经是造反派,也庆祝全国山河一片红,也做过黄粱美梦,’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后来呢?</p><p class="ql-block">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p><p class="ql-block"> 他说的是辛弃疾的词句,不愧是老三届的高才生,有点老底子。但我更想知道他的经历:“后来在哪里发财?”</p><p class="ql-block"> 他露出苦恼人的笑:“发财?发棺材。东挑西挑,出力流汗,青春随着开挖的河水淌走了 。一无资金,二无靠山。马马虎虎找个女人凑合着过日子。有了两个孩子。也都成家了。三个月前,我骑车上街有点事,半路上出了车祸,腿被拖拉机撞断了,绑了石膏,拆了。现在好多了,已经能下地走动了。你看看。”</p><p class="ql-block"> 他咧着嘴,拄着拐杖慢慢走了两步。突然停住,用企盼的口吻询问我:“听说农保又要加钱了,你晓得吗?七十岁以上的农村老人,每月50元,明年就要涨到60元了。一年要拿几百元,手头多少活便点……”</p><p class="ql-block"> “是的、是的,”我吱唔着。想到有人喝一瓶酒就几千元,买一只小包几万元,再看看眼前的王大力企盼的眼神,心里不是滋味,想说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p><p class="ql-block"> 王大力摇摇头,感叹道:“人啊,如同窑缽里的瓷坯,底料都是高岭土,经过不同的窑不同的火一烧,有的成了身价百万的宝贝,有的成了不值一文的粗碗,有的还沾上了洗刷不掉的污点,人为地分成了三六九等高低贵贱,其实,打碎了都一样。”他像在自我安慰,又像在哲学思辩。</p><p class="ql-block"> 病床上堂舅的吊瓶空了,护士来换药。王大力拄着拐杖,蹒跚着走到医院门口的河边,坐在树下的条椅上,默默地看着面前川流不息的水面发呆。</p><p class="ql-block"> 王大力独自坐在夕阳里。</p><p class="ql-block"> 至于那标语究竟反动不反动?<span style="font-size:18px;">是不是王大力写的?已</span>无从认定,也无人稽考。也许,只有日夜流淌的河水知道。</p><p class="ql-block"> 李裕民</p><p class="ql-block"> 2025-01-19</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