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然山、萧山街

天湖山

　　六十年代初随母亲去萧山，在萧山火车站，天阴着脸，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气息，气息奇怪，我描不出它的模样——不香，不臭……应是车载物中发出，与萧山无关，但我固执认为这气味就是萧山。故长期以来，我对萧山的印象不好。黑白世界，低矮破旧的房子，肮脏的河……

回过头来到今天，我明白，我的固执，始于我的以前。

……

　　萧山城内有山，下丰上锐，顶有塔，它就是萧山。其名源自当年吴越之战，越王勾践为吴王所败，退至此，四顾萧然，故称此山为萧然山，亦名萧山。

在萧山我吃皮蛋。皮蛋蘸酱油，里面蛋黄墨绿，粘粘香，于是皮蛋也成了萧山。

　　在萧山乡下，火车威风凛凛地开来，我与它赛跑。它铁路，我公路，大概是视角关系，我觉着我跑的比它快。我告诉我的同伴，他们笑我。我生气。他们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可以跑得比火车更快？是的，少年儿童，一切幻想都美丽。

“月亮走，我也走”，风清月朗之夜，沐着清晖，我与月亮说话。她静静地在天上看我，她好看而安静。我至今怀念那秋夜。

　　萧山古属会嵇，接壤绍兴。

绍兴有萧山街，在今解放街大江桥东面，东西走向，与河并行，旧时绍兴街景，多在此现。

萧山街不宽，但热闹。街里有铜匠铁匠棉花店，有印糕麻糍豆腐花，有甘蔗荸荠小糖人。小饭店里热气腾腾；大江桥下船舶云集。乡下装来了萝卜白菜，船上船下，卖买繁忙。

街上人群，来来往往。大人们毡帽短衣长衫。短衣玄色，长衫青浅，见面拱手问好。有的，在乌毡帽下露出前清辫梢。



　　铁匠铺里大风箱拉的呼呼响，炉火烧的通通红，铁件打的叮叮当。铁墩子边，火星四溅，学徒抡大锤，师傅抡小锤，小锤点到那，大锤锤到那。点几下，锤几下。师徒俩配合默契。他们赤膊，糸围巾，不然火星要溅到肚皮上。叮叮当当的锤打声，胜过许多音乐。



　　棉花店里，轧棉花的机器是个大木箱，约有两口棺材大。箱子外面刻图画，龙凤牡丹秋海棠，漆已剥落。轧花人在前面踩踏板，为动力。箱内发出隆隆声。里面是转轴，把棉花轧碎，如此旧棉变新棉。

“新棉”由弹花师傅弹铺，再按棉被大小，布上纱线压紧成胎，缝上布就是棉被。成了“新被子”。

　　弹棉花用大弓，师傅把弓固定于背，弓弦轻压棉絮，拿木棰棰弦，发出好听的嘣嘣声。弹棉干活，作兴男女配，一般是夫妻档。小孩们就在门外喊：“凸凸胖，突突胖，棉花师傅老婆吃的滚滚壮...”😃我那些伙伴总是胆大，敢这样说，而我静静站在旁边，看他们的“戏文”。

勤俭节约是绍兴人的传统，为延长棉花使用寿命，以前多用旧棉翻新，把旧棉花轧一轧，新棉花一样，寒冷的稻区，有床“新花棉被”，宛如旧时地主，故绍兴城乡，棉花加工店多。轧棉车隆隆响着，为古镇古城添生气。

父亲老家稻区不产棉，父亲常常说五妈家的被子硬，要碰出鼻血。这时候我们已经搬到曹娥江的北岸，这里种棉，盖新花棉被不是奢望。

如今我的父母都已上山，我们冬至去新淋黄土。在我们这里，农历冬至给老坟洒黄土，叫“盖冬被”，使前辈过冬不至寒凉。人间地下，阴阳两隔，但“棉被”两字仍旧马虎不得。

　　萧山街有父亲单位的办事处，办事处后面是河，我曾在此宿过夜。夜晚，一扇薄门把街上的热闹关在门外，但河上星月，映至床前，伴我入眠。有时候，河里会有哗喇喇的声音，是不是鲤鱼在跳？

顺河往西是大江桥。桥头有“兰香馆”。

“兰香馆” 的没有兰花，它是个菜馆，有楼两层。倚楼临窗，桥上行人，河里风景，马路上的斯文，及对面元培故里和电影院等，尽皆入目。坐在窗前，来一杯茶，人生不过如此。

萧山街街口有一棵大香樟，树荫下是绍兴新民绍剧团。新民绍剧团后来升级为“浙江绍剧团”，“六龄童”、“七龄童”、筱昌顺等名角皆出于此。他们从这里出去，拍电影《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想当年，那亮闪闪的“金箍棒”迷住了多少世间人！ 绍剧是绍兴的正统，它的唱腔，慷慨激越，余声很长。今天我怀疑，绍剧的旋律与作派，极像秦腔晋调。小心翼翼的绍兴人，为什么会有这样大气的剧调？倒是越剧，才合符古城稳妥体贴的胃口。

那时候有“除四害”宣传，我也上街演唱，被“唐僧”饰演者筱昌顺先生发现，驻足聆听，赞我唱的好，遂我差点入“梨园”，做了他的弟子。若是，那对于我是一种什么样的路？是的，那时候我确实音色天赋，但世上事情是无得选择的，后来我文革“一片红”中读书不成，歌喉不能，当兵开汽车去了。其实我不愿做演员。

……

萧山街是父亲带领的印记。萧然山是母亲带去。萧山街是旧绍兴，萧然山是流动的童年与少年。

萧然山，萧山街， 馄饨铺，亮汪汪的猪油花...我旧时的夜航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