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时短情长的济南人生》

杨安忆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舍说,“济南的冬天是响晴的。”——“响晴”由先生创造,释义晴朗无云,这个词用得好,不仅描绘出天空湛蓝、阳光明媚的冬日景象,而且带有强烈而鲜明的情感色彩,给人以宁静、舒适、明亮和温暖的感觉。名家书写四季,有不少脍炙人口的篇章,朱自清的“春”记忆鲜活,汪曾祺的“夏”如临其境,林语堂的“秋”妙不可言,提到冬日,老舍先生《济南的冬天》跃上脑海,令人神往,永难磨灭。先生自然也写过济南的春天和夏天,春天他采取以点及面触类旁通的手法,捕捉到极具代表性的意象“春风”,所谓见微知著一叶知秋,触摸到了春风也就把握住了季节。夏天他是率性而为随意涂抹,无数细节像边角料一样,充塞于丰盈饱满的文学作品里,或浓或淡,或浅或深。唯有秋冬两季老舍先生浓墨重彩,在《济南的秋天》中他这样写道:上帝把夏天的艺术赐给瑞士,把春天的赐给西湖,秋和冬的全赐给了济南。可见先生用情之深。可是,在文人艺术家眼里,秋天呈现出无限美感和诗意,这里聚集着古往今来最卓越的创造者,文人排起长队,仿佛汹涌的浪涛,漫无边际,远的不说,单说近代,林语堂《秋天的况味》,还有郁达夫《故都的秋》,均是翘楚,多多少少的,分散或稀释了先生“济南秋天”的微妙韵味。倒是冬天,成为一枝独秀,镌刻进初到济南的游历者深沉的记忆里,一年复一年,津津乐道,乐此不疲。</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956年举行的中国作家协会第二次理事会议上,周扬作了《建设社会主义文学的任务》工作报告,并提出“鲁郭茅巴老曹”的称呼,这一排名由此流传开来。老舍的文字自然是极好的,他的名篇《济南的秋天》《济南的冬天》《趵突泉》,相继走进全国通用语文教材,影响着一代又一代莘莘学子和文学青年。可是,不必表示什么歉意,我最喜爱的民国文人不在这个谱系里。很小的时候我便知道,鲁迅是笔名,原名“周树人”,老舍也是笔名,原名“舒庆春”,这是语文课本给予我们的滋养,在孩童的嘴里熟记,在试卷的题中作答,是我们的必修课。再过几个春秋寒暑,有了审美的个性和生命的自觉,我们会在文学长廊里寻求自己喜爱的作家和学者,这时候,我对“两脚蹋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的林语堂和“文化昆仑”钱钟书,生出更多偏爱之情,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对老舍的“再认识”缘于一次济南之行,事情就是这样奇怪,当你双脚亲自踏上这片土地,再去回味曾经熟悉的段落言语,感觉不经意间发生了变化,认识在深化拓展,阅历在经年累积,就这样,老舍先生重新走进我视野,我心里五味杂陈,有一瞬间的恍惚。是阳光明媚的日子,是“响晴”的好天气,我们走在济南的街道上,晒着暖暖的太阳,吹着柔柔的风,先生的容貌在记忆中闪过,先生的文字也在记忆中闪过,我想象先生,有一点伤痛,有一点哀婉,在济南。</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近一个世纪之前,1930年,一位青年才俊应齐鲁大学之邀来到济南,任文理学院新文学教授,兼国学研究所文学主任。在齐鲁大学,他讲授的课程有“文学概论”“文艺批评”“文艺思潮”“小说和作法”以及“莎士比亚”“但丁”。课堂上,他例证丰富,灵动活泼,纵横古今,挥洒自如,带来清新空气,深受学生喜爱。这便是老舍先生。次年夏日,先生将新婚夫人胡絜青带来济南,夫人才华横溢,画艺精湛,容貌出众,与先生伉俪贤美,珠联璧合。这时节,先生三十出头,意气风发,无数的灵感喷薄而起,如有神助,相继写成《猫城记》《离婚》《牛天赐传》等长篇小说,对了,上文提到收入教材的“济南散文名篇”也在这时期写就。这是作家文学事业的春天,当然远不是高潮,以客居济南的时间节点为坐标,十多年后,先生的代表作《四世同堂》诞生,二十多年后,另一部经典作品话剧《茶馆》问世。然而,不可否认,创作于济南的系列作品,为先生带来了最初的广泛声誉。先生在1934年离开济南,奔赴上海,前后算来,居住济南的日子,大概四年,在这四年里,他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扬名文坛,人生重要的大事,均发生在济南,不夸张地说,济南是先生的“福地”,福泽庇佑,恩深义广,这是月圆时分,春风浩荡,先生志得意满,走在人生中途,鲜花遍野,处处是崭新的希望。悲剧的降临,还要等迢迢三十多年的时光,先生这时候沉浸在日头的柔波里,波光粼粼,暖意融融;阴霾笼罩也是以后的事情,且不去管它,让我们的先生依偎在济南的怀抱里,现世安稳,岁月静好。时短情长,济南是老舍的第二故乡。</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是在先生故去五十八年之后来到这里,距离先生离开济南的岁月相隔了整整九十个春秋,老舍成为济南的人格坐标,不仅出现在地方史册上,而且成为当地无数民众的集体记忆,毫无疑问,老舍是济南的骄傲,“老舍的济南”,是悠久的城市名片,光彩夺目,熠熠生辉。我跟随作家协会的同志来到这里,拜谒辛弃疾,踏访李清照,了解“二安故里”的前世今生,最后来到“老舍故居”。故居位于济南市历下区南新街58号,进门是一尊老舍塑像,坐北朝南有三间小房子。其中西边一间摆放着一张写字台,几张稿纸铺摊开来,上面放着一副老式眼镜。这一幕场景令我无比伤感,青年老舍就是在这间屋子里,伏案桌前,笔耕不辍,写下一篇又一篇作品,成为中国文坛的重要收获。另一间的墙壁上,展览着先生重要节点的创作轨迹,其中一句话令我心潮澎湃,那便是:我是文艺界一名小卒!“我是文艺界中的一名小卒,十几年来日日操练在书桌上与小凳之间,笔是枪,把热血洒在纸上。可以自傲的地方,只是我的勤苦;小卒心中没有大将的韬略,可是小卒该作的一切,我确是做到了。以前如是,现在如是,希望将来也如是。”这是作者自陈心曲,感人肺腑,谦逊中含着骄傲,低调中透着高贵。可是,“文艺界一名小卒”——短短几个字,我却嗅到一股不祥气息,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上,老舍的一句话几乎人所共知:“在我入墓的那一天,我愿有人赠给我一块短碑,上刻:文艺界尽责的小卒,睡在这里。”在老舍故居这面墙前,我沉默许久,打了个寒噤。文人自动结束生命,似乎包藏着文艺史上离奇的逻辑怪圈和难解的魔咒密码,蕴含着政治文化心理错位失衡酝酿成的集体悲剧。</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光阴流转,世事沧桑, 曾经的太平湖,已经在北京的版图上消失了踪影,碧波荡漾的湖水成为旧梦,纵横交错的铁轨才是今天的模样。那一天,先生迈着大步离开家门,似乎平日的腿病突然好转,这一幕有点反常,可是人总是后知后觉,反常的征兆只有事情发生后才呈现出意义。先生没有回头,毅然决然,这一走,再也没有回来,随后,文联的革委会接到电话,说德胜门豁口外的太平湖里,浮现了老舍的尸体。没有选择北大的未名湖,太平湖更清幽,往来人迹稀少,鸦雀无声,八月的夜晚,湖水有一股森然的凉意,可是,经过“批斗”的先生,心里只会更加寒冷。我突然想起,1930年冬天,先生曾写过一部长篇小说《大明湖》,不幸的是,两年之后随着商务印书馆在一二八事件中被炸毁,小说手稿也随之在焚毁中消失。由小说《大明湖》我想到景区“大明湖”,言情作家琼瑶虚构了乾隆与夏雨荷的爱情故事,大明湖畔因此增添了柔情浪漫相思缱绻,可是,琼瑶的故事发生在“真空里”,整天卿卿我我,做着爱情游戏,她的作品与现实无关,与人民无关。而老舍是关心人民疾苦的艺术家,平凡的底层小人物永远是他艺术创作的基调和底色,在非理性的年代里,他的悲剧是不可避免的。据太平湖公园看门人讲,这位老人在公园一个人坐了一整天,由上午到晚上,整整一天,几乎没动过。先生在这一天究竟想了些什么?我的思维长久地停留在这个地方,很多思绪浮上心头又悄然隐退,覆水难收为时已晚。“士可杀,不可辱。”——我们的人民艺术家老舍先生,纵身一跃,投湖自尽了,这是1966年8月24日深夜,先生离开人间,终年67岁。</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人之死牵肠挂肚,文人之死触目惊心。由老舍先生的归宿,我想到诗人海子、顾城,想到翻译家傅雷,还想到清末学者王国维。海子在河北山海关卧轨自杀,用生命写下最后一句诗行,当火车的汽笛声由远及近呼啸而来,诗人头脑里出现了原野的意象,可悲的是,田园在荒芜,土地碎片化,水土流失很严重,“工业文明淘汰了诗歌”,这一种说法,我很中意。顾城在新西兰的激流岛上用斧头砍伤了妻子谢烨,随后自缢于一棵大树下。童话诗人顾城永远戴一顶牧羊人的帽子,无忧纯净,像一个孩子。有人拿“孩子气”和“诗人脾性”为顾城的暴力行径开脱,有人称顾城是艺术与暴力的同谋,不分虚实,不知边界。我想换一种诗意的说法,是离奇的诗歌想象和诡谲的心理图谱杀死了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傅雷夫妇,不堪凌辱,双双奔赴死亡之地,傅雷服毒自尽,妻子自缢身亡,从死亡原因看,傅雷是与老舍最为接近的人。海子与顾城之死,与“文革”关系不大;而王国维之死,早于“文革”近四十年,他的死因众说纷纭,普遍认为死于“文化认同”——余秋雨在《一个王朝的背影》中写道:“知识分子总是不同寻常,他们总要在政治、军事的折腾之后表现出长久的文化韧性。文化变成了他们的生命,只有靠生命来拥抱文化了,别无他途。”老舍和傅雷都是心气高傲的文人,他们深陷历史的洪流和政治的漩涡,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要遭受身体摧残和心理压力,面临身体和心理的双重困境,这一切最终反映在精神上,自尊心被践踏,人格尊严被侮辱,对有骨气、有气节的知识分子,“哀莫大于心死”——“自杀”,是无奈的逃避,悲壮的呐喊,还是绝望的抗争,愤怒的控诉!</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舍自沉太平湖,还有一种说法,涉及对死亡方式的文化选择。在古代,许多文人选择投水自尽,这种方式在他们看来具有决绝的悲壮感。老舍可能受中国文人传统影响,选择投湖方式结束生命。说起死亡方式,与老舍最相近的是王国维。卧轨过于惨烈,自缢难免狰狞,服毒充满邪恶的化学气息,都不如投水充满诗意,亲近自然。人类降生之初,在母腹的羊水中,安宁而温暖,而这一次,结束生命的归途,这水,有点凶险呢。王国维自沉的地点是颐和园的昆明湖,那是他第一次到颐和园,从同事处借了五元钱才去的,颐和园门票六角,死后口袋中尚余四元四角。如今,昆明湖还在,太平湖已经不在了,“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我们到哪里寻找老舍先生?寻找老舍先生,除了课本上,作品中,你还要到济南来,而且最好是冬天来。“济南的冬天是响晴的。”——我发现这句话有无穷的深意:一方面,这是先生对景物的客观描绘,而景和情是一对孪生兄弟,客观的风景落入笔端跃然纸上,不自觉便带上了作家的主观感情,济南的时光是老舍生命里最好的时光,那些日子,先生的人生也是“响晴”的;另一方面,作家是否冥冥中预感到人生悲剧的收场方式,提前以饱含情感的温暖笔触,烛照自己的幽暗岁月,那是来生,是下辈子,毕竟,夏日深夜的湖水寒凉刺骨,唯有冬日“响晴”的暖阳方可照耀——这么讲,老舍青年时期不经意间写下的笔墨,是对老年时期至暗人生的拥抱和安慰,入骨入血,贴心贴肺。老舍,字“舍予”,这是用的“拆字法”,类似莫言,笔名来自原名“管谟业”,将“谟”字一分为二。一语成谶,“舍予”,将自己割舍出去,想到此,有无限唏嘘感慨,自心底生发,悲从中来。</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既然老舍把最好的时光和最美的记忆留在济南,既然济南给老舍提供了身心慰藉和灵感源泉,既然老舍把饱满的情感的灵动的文笔留给济南,既然济南给老舍提供了故乡情愫和精神家园,那么,就让两者结合得更紧密更长久,那么,就让两者依偎得更动情更眷念,那么,就让两者心旷神怡如沐春风,那么,就让两者精神共鸣同频共振——济南,是老舍的济南;老舍,是济南的老舍;两者鼓瑟吹笙,奏出一首地老天荒;两者高山流水,谱出一曲千古绝唱。我多么希望,老舍在济南的时光,不是一个四年,而是两个四年、三个四年,甚至更长、更久,如果那样,先生的人生轨迹会不会改写?我不知道。济南是老舍的“福地”,如果老舍对济南,不是客居,而是久居,不是过客,而是归人,那么,福泽庇佑,会不会化解灾难和厄运,重生希望和光明?我还是不知道。我多么希望,济南的阳光能再次投射到先生身上,这是奢侈的愿望,可是,我多愿梦想成真,给先生苦难的人生以彻底的安慰。我相信,先生的灵魂化作日月星辰,在苍穹俯瞰人间,俯视还不够,降临人间,改为平视,深情回眸的地方,最长久注视的所在,便是济南这座城!我知道——时短情长:这是老舍的济南人生!</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