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阳

何太贵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今天午后又有太阳,在冬天,我觉得这样的日子是很少的,遇上一天算一天吧——遇上一天就好好珍惜紧紧抓住。3点过,我得以在成园坐,幸福无比(不是因为“成园”而是因为“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开始寻到凉亭里,那里座椅是木的(很多年前,我因为在石头上坐,得了肛瘘;所以后来都不敢在冷石上坐了),可是因为树荫遮挡,阳光照不到、穿不进来,于是我找到园中那棵银杏树下的草坪上去——那里阳光照得到,并且估计可以多照一会儿,因为看起来上方的空间较开阔、草地上明亮的光影较多——应该可以多坐一会儿。我拨开小叶女贞的灌木丛,踅进去,盘腿坐在树下。地上未枯尽仍染绿的草尖上戳着更多黄色的蔫萎的银杏叶。叶子无甚奇特,但是一大股浓郁的腐败气息不住地往鼻孔里钻;从来没有闻过那么浓烈的草木气息——也许还混合着十二月的雨水和天上的星光。潮湿、浓重,而又清新,这真是种奇怪的组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坐了会儿,我还没来得及看那些木叶,可是已觉双腿酸软,于是起身向——向哪里去呢?亭子里仍然阴郁,可是其他地方却又无可坐之处。睡莲池边那几个腰鼓一样的石墩子倒是可坐——可是我不敢坐。终于坐在横跨睡莲池的红色橡胶木小桥桥头。这个位置距离地面不高,仍是需盘腿,坐不一会,腿又酸疼了;只得换着姿势,左歪歪右扭扭。有两个女生从身后过来,说着话“我操!这水里竟然有小鱼。”停留在我身后,等她们走过后,我抬头瞥了一眼背影,两个皆着齐膝长黑色羽绒服,一个背着书包,初中生模样。她们走过了,园子里又安静下来,只有远近斑鸠“咕咕”而鸣,此外偶有“叽叽、啾啾”其他鸟声,还有树叶掉落的声音(在我心里重若惊雷,掀起前世三生不堪记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阳光继续暖,暖在耳根、暖在脖颈,本来感冒,经这冬日暖阳熏蒸,竟不禁晕晕昏昏起来。这个晴朗的冬天,竟仿如一个巨大梦境,光阴浑成,无边无际。无边的是这宁静,我仿佛一片飘叶落在天边的湖面;无际的是这安详,我闭上眼一瞬似乎就是一世。</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园子里又来了人,两位女生坐到了北端那个凉亭,操着普通话闲聊,其中一人声音好像我以前的学生小荣;我的语文课代表,华东师大毕业后就留了上海。一对父女坐到了南端那个亭子里,女孩比翛然略大,四五岁模样;爸爸老是说“我要睡觉了”——这冬日暖阳晒得人昏昏欲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今日发现,这园子里竟然常绿树木居多,除却挂着枯萎如锈铁片叶子的几株樱花、卷曲已不像鸡爪而如败絮的两棵鸡爪槭、以及只剩下遒劲枝干的两棵紫薇,其他的,都仍绿着叶,或大或小或长或短或方或圆,在向晚的阳光下烘托出一片吉祥。这阳光是白的?不白;是黄的?不黄;是明亮的?浑融;是浑融的?又透着一种枯瘠的坚硬。倒是那天在头上,愈发地蓝,蓝得像深邃的海,这是少见的,我以为在冬季。它上面空空如也,一无所有;它里面却又似乎蕴蓄了许多东西,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旋转着,要把我卷袭掉进去了(在那里面我成为血肉的齑粉,会成为十二月的一颗雪粒年末的一缕风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叶女贞是绿的,桂花树是绿的,棕榈是绿的,竹子是绿的,八爪金盘也是绿的。我转身,睡莲池尽头那棵是腊梅吗?腊梅这几天还未着叶,樱花?樱花叶早掉了——还有樱花叶没有那般玲珑精致吧?那是棵什么树呀?在冬日下午的阳光里,透明一般地洵红(“洵美且异”的“洵”)。树的形状像一个扇面的屏风打开,那上面的山水即使是枯的,但是在涓涓的流动中渐渐复活了。我估计年前红梅就要开,希望到时我记得来看。斑鸠声愈热烈地响亮起来,我觉得与求偶无关——而与阳光有关:“咕咕——咕!”第一声阳平、第二声阴平,第三声三声上扬,然后截然止住——又复响起。我觉得它用它的尖喙把阳光像黄油一样涂抹在十二月(旧历)的两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下午4点20,太阳大概还在七十度角,从额前刁钻地洒下来,像瀑却有芒,明亮又耀眼。它的暖不均匀,仿佛用刀子沾着黄油涂抹,抹到的那一绺浓重而厚实,没抹到的便是原来单薄的一页白纸。阳光下的树叶,那绿竟成了黑,一团一团簇着——是大叶女贞。那鸟只吃籽,叶当然还留着;等到明年夏天,绿荫满树时,我真不知道它们是如何办理交接手续的?地上光影斑驳,柱子的影子渐渐变得粗壮、斜斜地长起来,仿佛某人用大狼毫蘸着浓墨狠狠地捺在时光的窗棂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冬日暖阳下,这是一个透明的世界,仿佛一枚刚从炭里发掘出的琥珀,从不同角度闪烁着刺猬皮一样的芒。</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