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员的春天

轩辕十四

<p class="ql-block">当漫天遍野的坚冰在北纬三十一度海域开始化整为零的时节,那些顽强盘踞在粗壮的锚链和高高的桅杆之上,还有雷达架、舱盖、吊杆的吊臂、水密门边缘的冰溜子便再也撑不住了。它们一会儿“嗤啦”一声,一会儿“吱溜”一下,怪可惜的,一眨眼工夫,把个原本晶莹剔透的身子在那宽阔的甲板跌落成七零八落的冰凌花儿碎片。在阳光的照耀下,那些绚烂如万花筒般的冰凌花萼渐次消瘦起来。继而,娇小玲珑的身形逐一浓缩成细微、细微的冰粒儿。最后,不动声色地化成数道清泉,从四面八方沿着高高的艏楼甲板,锚机底座的格栅板下方、主甲板的桅房门前和货舱舱口的间隙处,由高向低,由前往后,直奔油漆铮亮的主甲板边缘潺潺流动而去。那里,分布着错落有致的泄水孔。那纷至沓来的清泉,循规蹈矩的,便顺着那泄水孔流淌入海;紧随其后行色匆匆实在是吃不住甲板斜坡劲儿了的,便绕过泄水孔处嘶啦啦作响的旋涡,浩浩荡荡,径直飞流入海,在三五米高度不等的船壳舷墙处,绘成一幅动感十足的水帘瀑布图。</p> <p class="ql-block">这是一道只有海员才会有资格享受得到的视觉飨宴。然而,即便是这样一道曼妙的视觉飨宴,平日里大大咧咧惯了的粗犷海员们是不大会留意或理会这宛若扬州琼花昙花一现般的物理景象的。这么说,绝非海员眼高手低,而是看惯天下美景阅遍人间万象的他们,审美观往往出奇的苛刻,超乎常人的挑剔,以至于近乎吝啬了他们对“奇观”的回头率。在他们的眼里,这种原本来自浩浩天宇的冰雪,在季节轮换的作用下做此重返大海的回归,与那高悬百丈的海上龙卷风、美轮美奂的海市蜃楼,还有那巨无霸梅尔维尔白鲸决斗海上庞然大物巨齿鲨鱼的激烈场景比起来,似乎要逊色了些许。然而,这冰凌花萼“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浊陷渠沟”的消融,毕竟是一道景致,一种旖旎,一种感动,一种春日来临的躁动。如若换一个地方,这绝美的水帘瀑布便是一曲弥漫于云端山崖、岭南塞北、山野院落的动听的歌谣;便是麦苗拔节、杨柳抽枝、油菜花儿吐蕊的甘露滋润;便是徜徉在那美丽村姑脸上清甜可人的笑靥。这可是大地复苏春姑娘探访的气息呀!</p> <p class="ql-block">风从海上来。风,的的确确从海上来。</p><p class="ql-block">海风起处,仪表堂堂的海鸥开始忙碌起来。这一群因大海而生的精灵,扑棱起天使般的翅膀,开始丈量起蓝天的高度和彩云的厚度来,那翅膀上的空心羽毛管便是它们与生俱来的气压表。它们忽闪着红色眼圈做映衬的清澈眼球,一边检测海水的透明度,一边秀出它们潇洒灵巧的身影,时而贴着海面迂回,时而越过桅杆翱翔,船边的瀑布激流与海面撞击处,是它们脚尖的橘红和飞沫的洁白舞动起来的浪上芭蕾。这一群报春的使者,不仅要用眼球检测出海水的清澈透明度,还要用它们灵敏的红嘴唇检测出海水盐份的比重。它们叽叽喳喳、喋喋不休,决计要讨论出一个结果来,好把这一连串的数字去向它们的海员伙伴做及时的汇报,从而为大海航行提供可靠的气象信息。是的,波光粼粼的大海,因为有了海鸥,才有了生趣,有了这盎然的春意。</p> <p class="ql-block">放眼远眺,簇新的五星红旗从一艘超级巨轮的船艉缓缓升起,在那旗帜的身后是一轮正喷薄而出的朝阳,那由天际流泻入海的万丈霞光,透过悬浮于海面的水汽氤氲,把那巨轮不远处的鱼腥脑岛熏染成晶莹剔透的琥珀色,使得矗立于岛端一隅的灯塔更显巍峨雄伟。海风轻柔,馥郁芬芳;群岛葱茏、鸥飞霞漾。唐代诗人李白笔下的“蓬壶来轩窗,瀛海入几案。烟涛争喷薄,岛屿相凌乱。”想必就是眼前这远离尘嚣的岱山蓬莱仙境。</p> <p class="ql-block">须臾,躲藏在那巨轮船尾深水里的螺旋桨缓缓旋动起层层涟漪圈圈漩涡,驾驶台后面的烟囱泛起了袅袅青烟。大个子轮机长手扶栏杆钻进了机舱,银发杂陈的老船长来到了驾驶台,他用右手举起望远镜,向那始建于清同治年间的鱼腥脑岛灯塔投去深情一瞥。这位从岱山走出的大海之子的左手握着对讲机,口中咕哝着什么。旋即,一群生龙活虎的年轻水手奔走在甲板上,那是他们听到了船长的号令。水手们卸去了臃肿的棉袄,步履矫健,朝着各自的岗位猛跑。</p> <p class="ql-block">“雁南飞、雁南飞,雁叫声声心欲碎。不等今日去,已盼春来归……”不知是谁哼起了这曲婉转低回的口哨。船头的绞缆机哗啦啦开始欢鸣起来。一转眼,碗口粗的缆绳在甲板排成了S形。水手江涛把缆绳头杵在那S形缆绳当间,手一扬:“嗨,哥们儿,这像不像二龙戏珠?!”“像,像极了。哎,江涛,这趟公休,还不赶紧的把你那个温州富婆的女儿娶回家,早早的生出一个龙子来?!”“丈母娘不点头哇,我有啥办法。”“嘿,死脑筋啊你。你不会来个先斩后奏啊!噢,你都把她女儿拿下了,还怕丈母娘摇头不认账?!”“不是这个意思。我那个丈母娘啊,非要我下船离开咱这个行当不可。”“听你的意思,丈母娘是要你继承她们家生产拨浪鼓的百万家业。”“可不是咋的。”“那你咋想的?”“我觉得吧,一个男人,就得像我爷爷常跟我说的那样,得有远大志向。天降大任于斯人,我要当船长。”“那你女朋友咋想的?”“她呀,随便我。哎,别总说我,那你呢,木匠。你不也上船快一年了吗,为啥不报公休呢?”“我呀,我的任务艰巨呀。女儿今年高考,加上老娘常年卧病在床,我要拼命攒银子啊!否则,孩子的学费、老娘的药费没着落喽!”木匠话音刚落,船头的左锚已经绞离了水面。</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2024年,上海市委宣传部、新民晚报社联合主办《夜光杯》美文征集活动。作品《海员的春天》荣获殊荣捧杯。作者(右)接受上海电视台主持人即兴采访。</b></p> <p class="ql-block">“报告驾驶台,锚出水!”大副用对讲机报告船长。“呜——”老船长一边拉响汽笛,一边下达口令,“前进三!”船头驶向了通往港口的岱山水道,鸥鸟继续留在原处觅食、嬉闹,球鼻艏犁开了千重万重的浪花,那层叠翻滚的浪花随后又在船尾铺成一道长长的,笔直的,有如飞机跑道般的航迹,那是通往春天的航道。哦,这个仪态万千的春天,写在年轻的水手归心似箭的行囊里,写在年轻女郎等候男友归来的美目流盼里,写在沐浴和煦阳光的巨轮上下,写在巨轮主甲板通风筒一隅最后一撮冰雪里,写在猎猎飘扬的五星红旗一角,写在老船长那张被海风雕琢过的沧桑脸盘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