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圆

晋垅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团 圆</span>(小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席金龙</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细碎的雪花轻轻飏飏地在喧腾燥动的矿山里飘洒着,一列列满载着煤炭的火车披银挂霜沿着雪亮的铁轨驶出矿区。公路上平时慢慢蠕动着的一辆挨着一辆加拖带斗的重卡也不约而同地 消弥了身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飞舞的雪花渐渐地覆盖了雁旋岭矿区往日的烟蓬雾罩。分散在山岙或山坡上的家属区及矿上的各个办公场所处处张灯结彩, 红底烫金的春联贴满了各种建筑物的门楣窗口,在飞雪扬花的氛围中氤氲着一股按奈不住的春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年三十了,雁旋岭矿所有的生灵和生活节奏都被浓浓的年味包裹了起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靠近煤场北头的棚户区内,退了休的老矿工赵启山套着件短腰挂面的皮袄,穿着一双矿上发的劳保系列的棉圪达鞋在自家的小院落里忙着垒砌旺火。虽说是下午五点多的光景,然而寒冬腊月中的塞北天空已逐渐的灰暗下来。透过微弱的光线可以看到赵启山的身后是一排三间用石头砌起的平房,平房四周是石头围起的院墙。挂在门前的红灯笼映衬着窗前门楣上的春联,使这座矿工小院充满了温馨和喜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与屋外硬梆梆的冷天气相对照,屋内东西两厢生着的炭炉,已将炉身烤得一片通红, 屋子里暖洋洋的。东厢房里启山婶正和儿媳依果忙碌着年夜饭,五岁的孙儿豆牛子登高上低添着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离春节晚会开播差不离还有一小时光景,启山婶和依果已将年夜饭基本准备就绪,铺着大红油布的火炕正中放着一个紫红方正的饭桌,桌子上摆好了各色凉菜,炉子上慢火炖着一条鲤鱼,炕灶上座着准备煮饺子的钢盅锅,里边的水已沙沙作响, 院外靠窗天热时才使用的春灶,因是过年节, 怕家里蒸汽大,今天也是特意生火用笼屉蒸打着儿子天明最爱吃的烧猪肉、扒羊肉、肉丸子,只等天明下班回家就揭盖上桌,全家开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屋外的雪花还在飘着,不时有密集的鞭炮声响起,同时二踢脚、烟花也竞相在天空中绽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赵启山一家围坐在桌子旁一边观看着春晚,一边静静地等着天明的归来。墙上的时钟慢慢地走过了9点的刻度。依然没有听到天明跨进院子的脚步声。一种别样的心情在启山的心头开始翻腾:儿子今天是中午一点半“四六制”的二班, 这两年矿上倾向于人性化管理,年三十这一天夜班放假,早二班出工,早二班一般也都是一刀煤的水平,然后让工人升井回家过节。以往正常生产天明二班回家也就是晚上11点左右。年节下, 都是晚上8点左右就回来了。曾经是采掘队长、下了三十多年井的赵启山比谁都清楚到点还没有回家的“窑黑子”可能预示着什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家子在逢年过节时吃一顿团圆饭,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是隆重的节仪,也是一种天伦之乐的享受。然而启山家今天的年夜饭似乎出现了不大对劲的迹象。时间还在不管不顾地前行着,围坐在炕桌前的大人们的表情随着心情在悄悄地变化着。豆牛子的小肚子已经不住饿了, 稚嫩的小手抓着筷子从满桌的菜肴里挑拣着自己喜爱吃的东西,小家伙一边往嘴里放着,一边嘟囔着:“我给爸尝尝香不香,我给爸尝尝烂不烂”。豆牛子的这两句说词是天明惯出来的,因为天明四班倒每次出班回家吃饭的时候,都是寻常人正顿饭吃过后的两三个小时了,天明爱儿子,他吃饭的时候总是要把豆牛子抱在腿上,让已吃饱饭又不再想吃饭的儿子多吃几口,于是就说:“替爸尝尝香不香,替爸尝尝烂不烂”。每当豆牛子说出一个香,天明立地一仰脖子就是一杯酒。豆牛子再说一个烂字天明又是一仰脖子二两酒进肚。豆牛子嘴里的一个香字、烂字,对于天明而言就是人世间最好的下酒菜。启山婶望着天真可爱的孙子早没了以往的嗔怒, 茫然的眼神里现出了慌乱和惆怅: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这些时,电视里隔三差五地就播报一些煤矿发生的重特大事故,每一起事故的背后都有许多遇难的矿工。想到此,启山婶的心猛地一揪,着急地目光朝赵启山的脸上扫过,赵启山感觉到老伴儿探寻的目光移来时,不自然地瞟了瞟儿媳依果的脸。依果的表情有些僵硬,低着头全神贯注地摆弄着手中的酒壶:这是一把纯银打造的十分精美的酒壶,大肚细颈, 壶嘴是一个顶冠镶嵌了红玛瑙,眼睛装饰了黑色缠丝玉的鹤首、壶口、壶盖部分,打造的是一双振翅欲飞状的鹤翅,壶身两侧, 一侧是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境, 另一侧是板桥先生的竹林图。观壶至此已是惊羡不已,然而,此壶还有三处超凡之处:一处是壶把内空有一细颈直抵壶嘴,把上有一暗扣,开启暗扣可藏鸩毒;二是壶肚下身藏着一个暗屉, 拉出暗屉,放入一块烧红的木炭或焦碳, 可使一壶酒几分钟内温热,三是壶底镂刻的是一副围棋的残局,一方棋子用金线嵌点, 另一方棋子用镔铁嵌点。黑棋大龙正在突破金色棋子的扼杀,局面岌岌可危。既便是功力相当厚重的棋手怎么看也是黑方无望的局势,然而旁边的注释却是黑胜,解迷者赠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显然这不是一把寻常的酒壶,它是依果的嫁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依果的思绪回到了初识天明的日子, 他和她的认识,缘于依果的好友阿丝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阿丝朵和依果都生长在贵州重山峻岭中的彝族村寨,大山的浓雾、野草的花香刻化熏陶出了婀娜多姿,美艳灵动的姑娘。那年离寨赶集的阿丝朵被人贩子以外出打工赚大钱的诱惑骗卖到塞外一个叫柳林埔的村子里,一户孤儿寡母的家庭用尽全部积蓄28000元买下了她,买她的男人叫铁柱30多岁,因家贫初中没有读完便辍学务农,娘俩生活清贫, 但心地善良,阿丝朵进门, 铁柱局促羞涩地对她说:“俄知道买卖人口是犯法的事,俄拗不过俄妈,村里的光棍汉都是走的这条道,但是妹子你放心,俄不勉强你,你先委屈几天,习惯了你和俄成亲,不习惯俄送你回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随后的日子里,铁柱依然起早贪黑地忙地里的活,铁柱娘喂猪,养鸡地忙家里的事,娘儿俩都不让阿丝朵干活。每天收工后铁柱都给阿丝朵讲故事, 这故事有当地的风土人情,有乡间的轶闻趣事,有“三国”“水浒”带“聊斋”等等,当铁柱的故事搜肠刮肚显出江郎才尽的样子时,阿丝朵的芳心荡起了层层的涟漪, 涟漪传递了阿丝朵愿意“入伙”的意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阿丝朵“入伙”后向铁柱提出了一个巅覆性的致富计划: 改种粮为主为种中草药为主。于是阿丝朵向贵州家中要来了中草药的种子,撤在了铁柱沿长城耕种的责任田里,赶上了几个雨水好的年头, 小日子眼见的就滋润了起来。也就是这个时候天明因工伤来到表兄铁柱家里修养。矿工的憨厚与豪爽使阿丝朵很有好感, 得知天明因家贫和“采煤工”的身份姻缘费难时,阿丝朵想到了自己的好友依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细心的依果记得那是春夏之交的一个傍晚, 依果赶着自家的三头牛身上背着一大捆柴禾,走在回家的路上,抬头擦汗的间隙,看到两男一女从自己身边走过,忽然眼睛一亮:阿丝朵,是阿丝朵吗?阿丝朵蓦然回头:依果,依果妹妹想死我了。依果放下柴禾,俩姐妹紧紧地抱在一起。须臾,阿丝朵把铁柱,天明逐一作了介绍。继续前行时天明早以将一捆柴禾扛在自己肩上,依果心思复杂地瞥了一眼这个乖巧机灵的小伙。之后便是阿丝朵正式提亲,依果的父母征得依果同意后,决定让天明来家相亲, 当地村寨有这样的相亲风俗,即求婚者上门时, 女方家长邀请族长及娘家长辈作陪,席间频劝求婚者饮酒,直至来者喝醉,在醉态中回答对方的问话。他们认为酒后吐真言,醉中现原形,平时藏着掖着的东西醉酒后都荡然无存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天天明在铁柱的陪同下登场,依果的父亲便拿出了这把纯银打造的精美酒壶,这把壶是依果家祖上给石达开做亲兵时, 石达开兵败大渡河的前一晚饮尽最后一杯酒时,将它送给了一直在身边斟酒把盏的依果先祖: 留个念相吧! 依果先祖含泪跪接。此后翼王遇难,依果先祖逃归山寨,这把壶成了依果家的传家之宝。一般的场合是不拿出来的。显然依果的父亲们低估了“窑黑子”天明的酒量,在不停的劝酒声中,天明刚刚提起了酒兴,而依果的父亲们却先醉了。依果的父亲僵着舌根说:只要你保证不让依果受罪,受苦不怕,依果你可以领着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天明当时没有走,而是让父亲寄来八万元钱用一个月的时间帮依果家翻盖了一座全寨最新式漂亮的房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吊脚楼落成典礼与依果和天明的婚礼同时举行,院坝上酒宴飘香,乡亲们祝福的芦笙悠扬,依果脉脉含情地望着天明,柔情似水地唱起动人的山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高高的乌蒙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女儿的水西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哥哥是妹娃的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妹娃是哥哥的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走过千里万里的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样的太阳月亮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依呀阿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柔柔的乌蒙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女儿的水西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婚礼后的第二天天明带着依果回家,临行前依果父亲十分郑重地将那把酒壶送到了天明的手里,天明动情地对依果说:就凭这把壶,我要是让你跟着受罪,我下辈子就不转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几年过来,依果的心里早巳认定:天明就是壶,壶就是天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此刻等待中的依果巳是泪眼朦朦,她虽然巳觉察到了公婆不安的眼神,却不敢回望他们。而是双手捧壶默默地走到堂屋的神龛前,虔诚地将壶举过头顶供在神龛前,不知何时跟过来的启山婶已将点燃了的香烛恭恭敬敬地插入香炉之内,婆媳俩双双跪倒,从内心深处发出渴盼亲人平安的祈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电视里由赵本山出演的《心里医生》夸张而又朴实,滑稽幽默的剧情使观众不时爆发出开心的笑声。天明的脚步声仍然没有在院中踩响。此时的赵启山哆哆嗦嗦地从天明准备过年的“国宾”烟盒中掏出一根烟来,他因矽肺的缘故巳戒烟十多年了,恰好被从堂屋返回的启山婶与依果撞见,怕被婆媳俩看穿自己不安的神情,启山讪讪地转身将香烟放在窗台上的君子兰花盆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君子兰的花期正是冬春季节,此时盆中的君子兰叶面黑绿、箭杆挺拔、花冠鲜艳。此花是儿子天明的心爱之物。每年天明都用三分之一马路边上的煤土,三分之一山上背风向阳的松针土,三分之一锅炉房倒出的细碎炉渣混匀了倒换盆土,还时不时地浇入整瓶的啤酒。给君子兰喝酒,启山觉得心疼而且荒唐,为此父子俩没少抬杠。而事实是,喝了酒的君子兰不仅花期早又长,而且还壮实。心里惦念儿子的启山怔怔地望着鲜艳撩人的花朵,手里机械地开了瓶啤酒慢慢地倾入花盆之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突然,柜顶上的电话响起了刺耳的铃声,坐在炕沿边上的启山婶迅急弹了过去在拿起听筒的瞬间,心口一阵猛跳,话筒从手中滑脱。赵启山见状,早巳汲着鞋窜至电话机旁,哈腰将沉甸甸的话筒捧在耳边: 说吧,我是赵启山,话筒里传来了亲切的声音:爸,您过年好! 妈也过年好! 问我哥嫂过年好!哦,是女儿梅英。“好着哩,全都好着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唉, 今儿是怎么了”,赵启山显然对自己刚才的失态有些不满:“不怕话到怕车到”他呐呐着,既是安慰自己,也是说给老伴听,矿工家属们都知道一般情况下,有关在井下工作的亲人的事情,若是电话告知的,都是鸡毛蒜皮之类的事情,一旦有小轿车开到家门,十有八九是矿工家属极不愿看到的事发生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春节晚会还在继续,小豆牛子已趴在炕上沉沉睡去。依果抓着婆婆的手,心不在焉的瞅着电视。窗外雪花还没有要停的意思。炉子中的炭火不太旺了,赵启山披着衣服出门去撮炭,突然咤的一声,一辆红色的桑塔那轿车停在小院门前,赵启山一个激凌手中的簸箕铛地一响掉在了地上。屋中的启山婶和依果感觉到了小院中的异常,婆媳俩依在寒风中的门框边紧张地注视着院中的情形。车上下来了两个人径直朝启山走去,启山认识他们一个是安检站的牛站长,另一个是劳保科的邱科长,六目相对,一时竟然无语。牛站长掏出一支香烟来,赵启山抖抖的接了又木然地走向院中的旺火,赵启山心里想着是要抽烟的,然而划着火柴点燃的却是旺火。在火苗欢跃的亮光里,赵启山眉毛、胡须挂满白色的雪花,眼角也盈盈润湿,于雪雾中望去,分不清是泪花还是冰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此时,启山婶眼前一黑,顺着门框软瘫在雪地上。阿莫耶!依果凄怆无助的声音划破夜空, 旋即被铺天盖地的鞭炮声淹没了。</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二0二五年一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 <p class="ql-block">图片来自网络</p> <p class="ql-block">图片来自网络</p> <p class="ql-block">图片来自网络</p> <p class="ql-block">图片来自网络</p> <p class="ql-block">图片来自网络</p> <p class="ql-block">图片来自网络</p> <p class="ql-block">图片来自网络</p> <p class="ql-block">图片来自网络</p> <p class="ql-block">图片来自网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