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铁撑船磨豆腐（三）

明之

撑船

小镇前河的码头很忙，不仅因铺了条石，光滑干净，淘米洗菜汰衣服的人多，还因四乡八镇的草船、渔船、帮船都在这里停靠。

帮船是郭老大家的，开兴化，帮带货。一般停在离码头不远的河边上，停几天装了货就走了，走几天带着货又来了。

渔船较小，卖鱼的将活鱼活虾从船上弄上岸，摊在韦大场的路边上，与卖茨菇芋头青菜的排在一条边。除了鳊鱼、白鱼、刀子鱼（鲫鱼）、季花鱼（鳜鱼），还有昂嗤、虎头鲨、罗汉狗子等杂鱼。成交后，用柳枝或草茎穿过鱼鳃串成一串，给顾客提着走。渔船靠码头的时间较短，卖了鱼又忙着捕鱼捉虾去了。

草船来得最早，天麻麻亮的时候就靠岸了。多数来自董潭荡、白马荡。荡里的芦苇呼呼拥拥，连天接地。芦柴割下后用稻草要子扎好，一捆一捆的，整整齐齐，堆迭成垛，垛高过头，黑魆魆一片，只见草垛不见船。到码头后，一担一担挑上岸，顿在韦大场。

韦大场也是柴草集散地。镇上人家到这里来买草。芦柴中夹杂着蓬蒿藤蔓，草捆子头紧肚大尾上有芦花。也有钢芦柴，中无杂草，如同一根根光滑的小竹竿。草担子一落地，买草的围上来，讨价还价。开行的（中间人）五网子，张大头一帮人，肩上扛着一杆大秤，大着嗓门，帮着定价，过秤（有时划着火柴看秤星），收钱，拿行佣（中介费）。有买一担两担的，整下，送到街里去。也有买一头（半担）的，只能自己搬回家了。

草船没有篷，不住人。草卖完之后，空船系在码头边的树下，主人将船稿寄放在我家门口，到街里买布打酱油去了。

船在河边，篙在眼前。禁不住好奇心驱使，提篙解缆：偷着撑船玩。那船看上去很温驯，其实一点不乖，见是生手，故意捉弄人，先是直晃荡，左摇右摆，使人前倾后仰，站立不稳。幸亏会游泳，不怕掉下河。后是转圈圈，竹篙戳到河底，使劲一顶，船离了岸，却不肯向前行，只在河心转。篙粗船重，臂短力薄，撑他不动，急得头晕目眩，气喘吁吁，浑身发软，大汁直冒。

正尴尬间，船主来了。看我在河心手足无措的样子，他直发笑，喊道：“靠船下篙！”见我不懂，他跳上船来，接过篙子，在船后的舱板上站定，面朝船头，将竹篙贴着船帮（船舷）向下，轻轻一点，篙如固定桩，船似离弦箭，压水向前，滑溜直淌！

他教我再撑，学着他的样子，提起竹篙紧挨着船帮咕嘟嘟扎进水里，篙头到底，把定不动，手不乱划，篙不离船，奋力后撑，果然，调皮的船像听话的滑板，滋滋前行了。

我粗浅地晓得了，什么叫“靠船下篙”！

让我感受到撑船之苦的，是冬天罱河泥。

那时化肥很少，河泥成了当家肥，一到农闲季节，特别是冬天，各生产队的劳力除了挖河（搞大型中型小型水利工程），就是罱河泥（据说河泥富含腐植酸和有机磷，用来搪草粪，大田农作物都用它）。罱泥船成了水乡特有的风景线。一条条农船撑到水草茂密或淤泥较多的河沟湖荡，一张张泥罱像竹叉一样切入淤泥，使劲一夹，罱兜里满是乌黑粘稠的泥膏。提出水面时，连泥带水，罱兜重如石磨，须使出浑身气力，将其拧上船帮，猛然张开罱口，哗啦啦——罱入舱内。一罱罱河泥将船舱装满后，再用木戽（形似大勺子的农具）一戽一戽，戽到堤岸上。如距麦田较近的，就在堤岸上开挖一道槽口，让河泥直接淌进事先开挖好的草粪塘里。每一罱、每一戽都懈怠不得，偷懒不了，少出一戽力，少得一戽泥。

寒冬腊月，北风怒号，滴水成冰，河面封冻。“三九四九冻死狗，对面相逢不出手”。可耒部一队的田队长，在鸡叫头遍时离开热被窝，穿上冷棉袄，扎紧腰带，喝两碗稀粥，顶着凛冽的寒风，扛着长长的船稿与泥罱，上船了。先用竹篙将冰面捣了许多窟窿，将船弄到河心。河心的冰很薄，薄如纸膜。天很冷，竹篙一提出水面，水淋淋漓漓便结成了冰，篙身裹了一层壳，又滑又冷，如同一条又粗又长的鳗鱼。手冻麻了，老茧厚厚，裂口道道，冻疮累累，伤口出血，十指连心啊！他不禁打了寒颤，摊开疼得钻心的巴掌，咬咬牙，硬着头皮再抓那咬手的冰滑“鳗鱼”，提上来，一手冰渣；撑下去，五道血痕，竹篙撑弯，冰面碎裂，泥船嚓嚓前行！

壮实、憨厚的田队长，向我讲述撑船的情景时，吞吐含糊，摊开大手，憨憨一笑，似乎家常便饭，不值一提，可那冰冻的“鳗鱼篙”，却从一个不曾想到的角度，使我感受到了撑船之苦。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啊！

如同幼儿转瞬成了壮年，似乎只是一回顾之间，化肥取代了草粪，煤气取代了柴草，货拉拉、快递取代了帮船。儿时宽阔繁忙的前河，变成了浅浅窄窄的水沟。南水北调的京杭大运河里，日夜行驶着钢驳船队，汽笛声声，浪花滚滚，却不见篙桨。更有长江里的贷轮，大洋里的十万吨级的油轮，使地球变成了小村。草船渔船帮船只留下记忆中的模样，翻着布满苔痕的肚皮，躺在沙滩上晒太阳。看宇宙飞船上天，空间站在太空翱翔。

“世上三样苦，打铁撑船磨豆腐”，作为一句俗语，似乎还在时时提醒着人们曾经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