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阆中看一个老人

天马不行空

站在落下闳雕塑面前的时候，正是午间十二点。冬日阳光暖暖地铺洒下来，“落下闳”的脸庞，似乎有丝丝红润。

正值“三九”寒天，风，虽悄无声息，却撩起落下闳飘逸的衣衫。清瘦的老人迎着风，神色镇定得像一泓深邃的古井，波澜不惊。他双手捧着一摞古朴的经书，每一步都迈得从容。

不知道他此刻是赶去面圣汉武帝，汇报历法创制大功告成，而后恳请告老还乡安享余生，还是找寻伙伴，继续探究昨夜所观天象？

站在他的面前，我虔诚地鞠躬。这一个鞠躬，来得太迟太迟。好多次去阆中，我都没有想起他，以至于无数次在红尘俗世中擦肩而过。幸好他毫不在意一个渺小的我能否记起他，依然在这时光深处大度且耐心地等待，等我醒悟后来一场关于时间和空间的交流，来一场关于名利权情的叮嘱和告诫。

想来人与人、人与物之间的相逢，绝非想象中那般的随意与简单。曾经我以为遇见，不过是一种随机，是由外在的神秘力量主宰的偶然。但后来我才渐渐领悟，所有的遇见，其实都是我们努力拼搏后，在滚滚红尘中邂逅的另一个自己。你是怎样的人，便会有着怎样的遇见。

无数次前往阆中，古城总是我的首选。这座与丽江、平遥、徽州齐名的古城，宛如古朴的画卷，吸引着五湖四海的友人。有人慕名而来，只为聆听古城的雨声。古城的雨是有特色的，著名作家王剑冰在《阆中》一文写道：“雨说下就下来了，最初是一滴一滴的，首先打在枇杷叶上，而后打在一片片瓦上，叶子和瓦发出的声音不尽相同。有一滴打在额头上，顺手一抹，一脸的滋润。再抬眼的时候，整个古城都是这般润润的了。”也有人钟情于欣赏古城的瓦，在他们眼中，当夜幕温柔地降临，古城褪去商业色彩，安静地依偎在这些青瓦的屋脊之下时，“青瓦连成的街市，仿佛是天上游走的层层云朵。”（叶延滨《阆中街巷里的故事》）

而我对古城里的味道情有独钟。我也曾在古城邂逅过雨，只是没有作家们那般细腻入微的心思。雨一落下，便躲进古城客栈的一角，惬意地咀嚼着阆中蒸馍或者小吃，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俊男靓女。空气中弥漫着特有的醋香，那味道，有些奇妙，我总觉得里头藏着诗经和楚辞的味道，又透着唐诗宋词的味道，尽管我压根儿也说不清楚，那样的味道究竟是怎样一种滋味。于是在无数个世俗浮躁甚至虚无空洞的日子里，我于阆中，只是一个不远不近的过客。

再孤陋寡闻，我知道阆中有的远不止古城。除了牛肉，还有张飞，除了山水，还有风水，除了诗行，还有德行。那一年，友人陪我们去参观古城政德文化教育基地。在川北道署，有两副对联让我眼前一亮，其中一副是清代著名清官余小霞所撰写：“与百姓有缘才到此地，期寸心无愧不负斯民。”字里行间，尽显对百姓的深情与担当。另一副则是：“为政不在言多，须息息从省身克己而出；当官务持大体，思事事皆民生国计所关。”每一个字，都深深浸透着“为政以德、勤政为民”的思想养分。

一个地方的优秀传统文化必定有着源远流长的根源。那么古城优秀传统文化的根究竟在何处？今年“中国春节”成功申请世界非遗，阆中和落下闳再次成为举世瞩目的焦点，我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他，会不会就是阆中这片土地两千多年来，那绵延不绝、生生不息的文脉起点？

一个被誉为“春节老人”的老人，他的人生一定非同寻常。于是那一天，我义无反顾地走向老人，不想再次错过。在阆中春节文化主题公园里，我找到了老人，他的雕塑下写着简洁的生平。第一句是评价：世界杰出天文历算学家。主要事迹有三：为主创制新历，被汉武帝采用，被称为“太初历”。《太初历》中确定“以孟春正月为岁首”的历日制度，正月初一从此成为中华民族最盛大的传统年节。二是创“浑天说” ，创制的赤道式浑仪，经张衡等后继者改进，沿用至近代。三是将24节气纳入历法，使之得以规范流传。

短短几行文字，勾勒出落下闳精彩纷呈的一生。我知道，此时能看见的太少，看不见的太多。文字背后所折射出的非凡意义，以及当事人所历经的坎坷与磨难，岂是一两句话可以道完。

落下闳的最大功绩，是将古代中国从混乱的时间表中引领出来。自确立了“以孟春正月为岁首”的历法制度后，国家在历史、政治层面的年度，与人民生产、生活的年度，得以完美协调统一。从此中国人正式将迎接新年与迎接春天这两大盛事“法定”合二为一，开启了中华民族独特的节日传统。

历法的本质，实则是统一提供一张精准的时间表。难以想象，倘若没有统一的时间铺排，整个社会的作息、动静、行止将会陷入怎样混乱的状态。正是依靠这样一张公认的时间表，社会脉搏的跳动才有了整齐划一的节奏，所有的约会、节庆、赶集、婚姻等活动，才达成和谐统一的共识。

于是，用世间最华丽、最有力量的词语去赞美落下闳，都不为过。

更值得称赞的是，明明一项创举恩泽千秋万代，而他却能做到和光同尘，功成身退，回归本真，毫不贪念尘世功名。阆中人的谦逊朴实勤学上进是不是就是从这里开始？

“落下闳星”如今在天空闪耀，“落下闳”也回到家乡阆中“安享晚年”。那天上午，阆中春节文化公园里大红灯笼已经高高挂起，大片大片的红色让春节呼之欲出。我其实很想和老人摆谈，想知道《太初历》背后的花絮。

可惜我还要奔波，无法长久驻足倾听他跨越千年的智慧低语。所幸春节脚步正日益临近，到那时，我会毫不犹豫地赶赴阆中过年，虔诚地瞻仰这位老人，感恩他以时间为武器，为我们民族带来的秩序与共识，赋予的起点与力量，营造的热闹与欢腾！

（该文2025.1.21刊发《南充日报》；1.23《华西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