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她凛然飞升,我悄然睡下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那一夜不平静,暗黑中毁灭的气息摇曳,如暗夜独行路过坟茔时所见的鬼火,从看不见的大大小小、形状诡异孔洞、地缝中溢出,八方逃逸、争先恐迟。那不可名状,无实无形的气韵,自带一种不归、无法挽回的诀别,纠缠且隐埋于迷茫散乱的月辉之中每一缕气息,都带着各自不同的诉事与展示,幽遊飘浮, 被我紧闭的睡眼侦见,让我从漠糊沉睡之中隐隐地勾勒出了那一夜不可避躲、无法闪让的结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要说那一夜,须从四十七年的从前说起。从前在我的脑中旋复、飘徊,一瞬就把我推拽到到了那一夜之前的那一年。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华夏大地的三次哀乐,延绵链接而实形蔽日,如拖雨的墨云辗塞万里,大地似乎也因被不坠哀音的沉重压迫而瑟瑟颤抖。笼天罩地的哀音遮掩了我见的南方夏日的炎阳,本该热炎滚烫的夏日,在心中却似是冬夜的冰轮,清丽浑圆却冻人,几度让我骨冷齿寒,上下牙不住地的的嗒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第一次的哀音来得突兀。那个下午,游泳队和水球队如平日正常训练、出大汗,在水中出汗。大运动量的训练当间,纵使人在水中,面色也是潮红的。每次在短距冲刺练习后停下,队员呼吸短促又胸腔起伏,不时吞水吐水,撩水上脸。那天下午的阳光刺破了白云,挣扎着、歪扭着身子挤过白云间不规则的缝隙,努力地深入泳池,弄得池水暖洋洋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水中出汗多了,人就感觉特别的渴与饥,人性使然,就生出了要停下休息的奢望。水、时会邪恶地戏耍人们,不让水中的人们大运动量训练后,即刻感觉到疲惫。不像在陆地上的直接,直到训炼终了后才后知消耗巨大。每当感到饥渴时,那是真确的疲惫,身体十分地缺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正忘想,岸边怱怱来了几人,与主席台边的教练们简短耳语后,教练们都各自趋近池边、面向大家,压低嗓音各自叫停了本队人马的训练。急切地驱赶大家出水、洗澡更衣,频频招手、摆手、摇手示意,没有解释。异于往日的做派,是从没有见过的做派,让大家由然地紧张起来。吊诡殊异的气氛,如显形的实质存在,人人可见,就让平日爱打闹、争胡说的队员们生生压下了问问题的冲动。 那个年代,人人浸淫在阶级争斗的汤汁浊水中,连本该只懂嬉戏、行言无忌的少年也深懂做人须言语审慎,行止顺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出水后、所见的人行止尽皆怪异。自顾无言语、眼低视,面容僵硬,步履匆匆但踏步却十分轻柔。进洗澡房前,几位皮肤白晰,身形高、肩宽厚的硕健女子,披着滴水的湿发,低头掩面、轻泣,急步从我们身傍经过。她们往日回来比今日晚,常是在我们结束训练时才会回来,我们在去洗澡房时常相遇,她们住在泳池看台下面空间改建成的体委招待所。那是河北女子青年手球队到南方集训的队员,看起来比我们大了四、五岁,她们的身体、情感都发育得比我们成熟、丰腴。我们的泪腺与之相比,发育得更糟蹋了,我们不流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回家路上,结伴的队友压低嗓音、种种猜测,没了往日训练完后的大语高声,在大街上行走时会不时突然跳转冲着同伴说些自觉有趣或重要的话语,那里<span style="font-size:18px;">少年特有的无忌与权利</span>。随着不知从何传来的第一声哀音入耳,路上越来越多的地方加入了转播电台的哀音的行动。地上云下之间的每一寸空间里,都被哀声填塞、充挤。哀音统一缓慢,往复进退、徊还,如负了千斤之重的黄牛,脚步实重而持坚,不绝、不断。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有了第一次,心理筑好承载的础基,第二次第三次来时,惊诧还有,意外也在,就只不突兀了。大人们在日里夜里贯听样板戏许多年,耳道有没有生茧不知道,但人人能哼能演,表情丰富,时不时还有伸手挺胸种种亮相,具有良好的表演经验。但听到哀音后,他们表情是极复杂的,每一次的哀音到来时,他们与平日所见都有明显的不同,眼神和步履微妙的变化暴露了他们的内心,无法掩饰,其实他们是想掩饰,只是没做好,掩不住也饰不了,但还得掩,必须饰,就显出了特别、不同怪。文化的运动和阶级的革命,乘坐哀音也开始离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一场持续了经年的大剧,隆隆哄哄,啷啷咣咣,咔咔嚓嚓,身历其中,我是不欲记,乞遗忘的。乞望遗忘经历过的畸形及光怪陆离。那些在不忌的年龄却早早就知道伪装的岁月,不堪回首,我内心的懦弱无法支撑我去悲伤已经去过了的悲伤,只求遗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但一年后所发生的事,却把我从刻意的遗忘,又拽扯回了那一个深愿远遗的年代,搅起了我心底的尚未完全沉淀的浊泥。所发生的事,与从前无法分隔,无法分割。我不愿遗忘,我不敢忘,就在我的眼前,她的最后一夜,没有欢啸、没吟歌,却夜半不归家,从此不回家。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不知道她名字。第一次见她,是在四年级的下学期,在我入读第五所小学的那一年。从五七干校搬家到当时的大院后,她就住在我和祖母房子窗前的那排房子里,她家的后门远远对着我们窗户。中等的个子,她远远看去整洁清丽、恬静,日常带着两个稚童嬉戏,场面温馨、亲情,孩子的父亲也时有同嬉。除从未见过她与旁人言语外,一切循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直到在后来多次在夜半醒来听到奇异的欢啸、不完整的吟唱和自由无忌的清歌,才知悉她的灵魂是在运动中得着了别致改造。我们居住的那个院子,多事多舛,是运动结出的刺果,刺多而果密,隐秘而不外显,不经意就碰到、就扎心。比起很后我才知道的片鳞半爪,院中的几家孤儿,她是有着巨大幸运的人儿。那些孤儿们的父母们都去了不知地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夜半的欢啸与清歌断断续续听到了连播哀音次年,一九七七年。这一年与前些年是大不同了。年底时学校高中部筛考了几次,从九个毕业班中考选了七人提前参加高考。后知后觉中我也考中了。中学选考不搞政审,加之此前学校不教书、学生不读书,就让我得着了的便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很快,就到了要开考的日子。为次日的高考计, 考前的那一夜我比往日略早睡下。少年无心事,不识愁嗞味,很快就睡着了。其实也不全是无心事,不知愁嗞味,是麻木了,放下了 ,无奈地放下也是放下,不可抺煞。经过中央五七艺术学校和省艺术学院招生之事,就不那么愁了,想着这次考试后说不定只不过是一又多了一个愁。之后的事,又成讖,又一愁。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夜深了,不知是几点,窗外噪杂,睡眼惺忪中我斜撑身伸手卷帘,暗影中一群人站在左边邻房窗前的女贞子树下,声高声低入耳。那棵有着巨大华盖的女贞子树,是我儿时许多欢乐的所在,乘凉、看书、秋千,平日里树下少有人,今日因了她的缘故,围了许多人。循着右邻林叔的声音,众人合力从树上卸下一具重物,噪杂中隐隐的哽咽,是男子强压却抑不住的悲声。 悲声咫尺、真实真切,与一年前的哀音相比,以前的是太孱虚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想着次日还要参加高考,转身躺下,没多久就又熟睡过去。尽管我能猜出从树上卸下的是一具人的躯体,我已无所谓,那个可以即刻证实的猜想,对我没有诱惑,也无力让我失眠。在我那短短的十几年生命棘履砺程里,看见过太多本不该看、不该知道的人和事。相较 从前对人身、人性的漠视、践踏,对亲情、血缘遗弃与摧残,我今夜的应对,无可呵责。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次日考试后回家,从邻居嘴中确认她昨夜真是飞升了。在她的最后的夜半,她弃舍了昔日惯做的清歌与吟啸,舍弃了她那一双心地无垢的稚童,再也不肯回家,再也回不到家。她挣扎着到了或许连她自己也不愿、不知道的地方。是什么驱使、启动,致她如许的决绝、凛然,在她本已别于俗人的异特中又加了别一种极致的不同。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祖母生前惯用“前世唔修”句子去怜悯周边的人和事,在知她别子拋夫飞升后,曾怜悯她、怜悯她遗舍于凡间的一双儿女,说“前世唔修”。祖母也惯用“前世唔修“去批判世间罪与恶,但我那时心小,听祖母说“前世唔修",只道是怜悯。今日再想,祖母说她”“前世唔修”,也许不仅是怜悯,也许也饱合着对世道的遣诉与悲愤。祖母良善,对极恶,亦不出恶语。要是祖母还活着,知我写了她飞升的事,会说些什么呢?我猜想还是“前世唔修”,怜悯人,怜悯在世的或己飞升的,遣诉那些该被遣诉的,和批判我曾乞求遗忘的罪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对她那日夜半的凛然飞升和我的悄然睡下,作为文章的结语,我该写些什么才好呢?也许祖母的”前世唔修“是最好的用词,祖母的“前世唔修” ,堪怜她,能恕我,真想再听祖母说一次“前世唔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a href="https://www.meipian.cn/platform/person-column?author_id=352361254&container=1&share_to=copy_link&user_id=352361254&uuid=2ace48c3398c399cbd44c14d0813bbc5&share_depth=1&first_share_uid=352361254&utm_medium=meipian_android&share_user_mpuuid=a669a27c0235f372255ef6810b0713b7" target="_blank" style="font-size:18px; background-color:rgb(255, 255, 255);">点击翻阅我的其他诗、文</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