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忆喝粥

岱下搂柴老人

<p class="ql-block">  寒冬腊月,是喝粥的日子,于是记起郑板桥在《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四书》中句子:“天寒冰冻时,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暇日咽碎米饼,煮糊涂粥,双手捧碗,缩颈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嗟乎!嗟乎!”郑老夫子写得何等精妙哟,以致要“吾其长为农夫以没世乎!”我敢说,郑老夫子也是吃过苦、受过穷的人,否则不会写得如此细微传神。</p><p class="ql-block"> 郑板桥文中说“煮糊涂粥”,糊涂与粥是连在一块的,好像是一偏正词组,其实应该糊涂就是粥。而小时候的我,却对“糊涂”和“粥”有严格意义上的区分。我认为,我们自家做的稀稀拉拉添加各种菜叶的叫“糊涂”,这样的糊涂粮少菜多,难以下咽。特别是“三年困难时期”,作为最低保障生命得以延续的糊涂,不喝就饿着。为了抵御饥饿,直喝得我们小小肚腩像油篓,行动起来像蜘蛛,那肚皮青筋裸露,青黄透亮,好像那喝到肚里的青菜映衬出来的。而郑老先生待客的、纯粮食的才叫“粥”,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我就曾陪奶奶喝过这样的粥。</p><p class="ql-block"> 那时家境贫寒,冬天我是和奶奶一个炕睡觉的——奶奶让我在炕的另一头给她暖脚。冬天的早晨,北风在树梢上吹出尖厉的哨声,几粒寒星还在西边天际留恋张望,此时缩在被窝内睡懒觉是最惬意的享受。就在此时,大街上传来李三爷那苍郁悠长的叫卖声:“喝——粥——!”</p><p class="ql-block"> 我姐早起上学,上学前先要到李三爷粥担上给奶奶端粥——碗是自家的大海碗,粗磁厚重容量大,用这样的碗,不为沾李三爷的便宜,就为了不烫手,溢不出来,好端。粥的价钱是三分钱一碗,五分钱两碗(是为了促销?)。一般是现钱交易,偶尔赊欠,再端粥时,奶奶必定嘱咐我姐要以三分钱一碗结算。奶奶说,冷冷呵呵的,不易,别贪人家的便宜。所以李三爷也是尽碗盛,直到我姐说:“行啦,三爷,再盛就不好端了!”李三爷就笑着说:“闺女,你不会慢点走。”</p><p class="ql-block"> 李三爷的粥缸是套在草绳编织的大网兜内,周遭又楦上麦穰;缸口则用厚厚的棉垫盖严,所以粥送到奶奶床头,仍冒着氤氲的热气。此时,奶奶会披衣坐起,慢慢享用与我们全家唯一不同待遇。粥是稠稠的,颤悠悠像嫩嫩的豆腐脑儿,上面撒几粒煮熟后又在油锅内一翻炒的金灿灿黄豆,老远就嗅到一种米面炒过的那种略带焦糊的香味儿和油豆香味儿。奶奶喝粥那纯粹是一种品味与享受,手托粥碗,边喝边旋转,就沿着碗的边沿一圈圈地啜,一点点地品,仔细而矜持——这是农村耄耋老人顶级享受,也是一种尊荣。奶奶为能喝上这么一碗粥而心满意足。</p><p class="ql-block"> 每逢奶奶喝粥时,我总要在被窝伸腿蜷腿、翻身咳嗽弄出点动静,奶奶就笑:“馋虫,奶奶想着你呐!”这样奶奶总是留下一小半碗给我。从我记事起,奶奶就没有一颗牙,所以那金灿灿的黄豆奶奶是一粒也不吃的,统统用筷子拨到一边留给我。接过奶奶递给我的粥,我会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啜,尽量人让那香甜的粥摩挲过我口腔内每一颗味蕾,然后轻轻滑过我的咽喉。至于那金灿灿黄豆,我会更仔细消受,那种甜甜的咸、那种浓浓的香、那种恰到好处的劲道、真个是越嚼越香,越香越想嚼,满口香味兜不住,溢出口外,又直直蹿入鼻腔,使鼻腔内的所有嗅神经都亢奋无比。</p><p class="ql-block"> 喝过粥,浑身舒坦,似乎有潮潮的汗液在鼻尖渗出。此时奶奶已穿衣下炕,她老人家虽年逾八旬,仍有干不完的活儿,天天早起,洒扫庭除,喂鸡喂猪,一双小脚不得停闲。对于我赖被窝,奶奶就威胁我:“好,你就赖炕上吧,明儿早晨那粥喂狗也不让你喝!”我便立即起身穿衣。</p><p class="ql-block"> 直到现在,每每忆起陪奶奶喝粥,都使我馋涎欲滴,进而疑惑——是小时候没出息嘴馋还是那时少有温饱而肚肠长期处于饥饿状态所致?现在我无论花多少钱买如何昂贵的所谓正宗小米炒面,总也做不出小时候奶奶递给我的小半碗粥的味道了,是李三爷的绝活失传还是我已无饥肠辘辘的感觉?</p><p class="ql-block"> 不可否认,现在的炒米面已不再是原始的手工制作,也没有老一代手艺人小作坊的严谨;也不否认个别商贩掺假粗制,口感总难找到儿时的记忆,但我相信农谚:“饿了吃糠甜如蜜,饱了吃蜜蜜不甜”,现如今我们不再为一日三餐发愁,不再因饥饿看狗俩尾巴,却天天为减肥而弄得鸡飞狗跳,所以嘴巴内缺少了点吃什么都赛如蜜糖的强烈食欲,也就罢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