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一方山水一方人。十里不同俗。年俗亦然。</p><p class="ql-block"> 东山里的老家,与大清发祥地赫图阿拉老城仅一岭之隔,那里的原住民大都为纯正旗人。</p><p class="ql-block"> 东山里的老家,属八山一水一分田之地,因了靠山吃山之厚,日子虽穷,却还好过。就此,又成了闯关东的汉人们落脚首选。</p><p class="ql-block"> 东山里的老家,就此便成了满汉两族相亲相近、相守相望,共同繁衍生息之地,自也生成固化出许多含年俗在内满汉融合的乡风乡情、乡韵乡味,润泽滋养着那里山乡儿女,且就此形成了凝在骨子里流在血液里的乡依乡恋、乡思乡愁。经年难改,永世不变。</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小孩儿小孩儿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p><p class="ql-block"> 这是东山里耳熟能详的童谣,更是东山里年俗的写照。其实,东山里的年哪里仅从腊八开始的,早在刚进冬月第一场雪落时,年味儿就渐浓渐酽了。</p><p class="ql-block"> 山里人常说:″ 老驴老马还有个年呢!″ 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了 —— 更况人乎?</p><p class="ql-block"> 就此,再紧巴的日子,平日里再精打细算勒紧裤带,圈口肥猪,杀口年猪,那也是必须的。都懂的,入冬了天儿冷了,即使再怎么舍得泡豆饼伴猪食,哪怕干脆就一瓢瓢地喂黄豆,上膘也不如掉膘快。就此,只要第一场冬雪落下,家家户户便陆陆续续开始杀年猪了。那此起彼落的猪叫,那家家门楣屋檐下升腾起的热气和着的袅袅炊烟,那小孩子们因解馋在即而难以掩饰的满街疯跑大呼小叫,那接姑娘请亲戚邀乡邻吃血肠走村串屯的喜笑颜开,还有那氤氲着山乡雪屋的肉香、菜香、小烧香,早把年味儿酿出几分了。</p><p class="ql-block"> 山乡人就这样,该大方时绝不小气,该算计时绝不铺张。这不,吃完杀猪菜的客人刚走,趁着锅下的火正旺,婆媳俩切的切㸆的㸆,把板油水油连同大肥膘子肉都炼成荤油装了满满一坛子。再榨点儿豆油,一年的油够了。剩下的肉连同头蹄下水,爷们儿领着孩子已用雪封冻到仓房的囤子里了,留待过年和平日里的来人去客( 乡下读qie第三声)。</p><p class="ql-block"> 年节好过日子难过。有米一锅有柴一灶,那不是山乡人过日子的派头。</p><p class="ql-block"> 腊月门儿刚迈,山乡备年的氛围便一天浓似一天了。</p><p class="ql-block"> 乡下的粮,没有不带皮儿的,哪样不上碾子不上磨也吃不到嘴里。乡下的粮,打下来就入仓进囤,顶好也就是个冻干。没干透的皮粮不好碾不说,还爱出碎米子。怕糟蹋,不管稻子、谷子、糜子,凡要上碾子的,至少提前半月搂放到炕上炕炕。头五、六天因潮气大,光炕席睡在上边的大人孩子,无一不得不忍受着满被窝儿潮气,甚而身上湿漉漉的极度不舒服。然而,想想即将吃上白花花的大米饭,黄瓤儿瓤儿的粘火勺儿,香香糯糯的黄米饭,自也就在痛苦且幸福中捱过了那几天。</p><p class="ql-block"> 磨,几乎家家有,用着也还方便。可近百户人家的堡子也就两三盘碾子 ,十几头驴,这占碾子预约驴可就得耐心挨号了。也无怪有的人家早早就下把了,先下手为强嘛!虽说碾忙驴少日子紧,可乡邻们依然你均我让忙得个和和气气热热乎乎。这是村风民风,平日里都全村一家亲,又何况过年呢!</p><p class="ql-block"> 用磨的办年,有破𥻗子的干磨,磨摊煎饼面子、磨包粘火勺儿的黄米面儿、做大豆腐的水磨。农村讲究个扯正月闹二月沥沥拉拉到三月的过年习俗,所以吃的 ,尤其主食必须办全了备足了,至少正月里不用现办置。就此,𥻗子破上一斗,大𥻗子水饭煮后捞干扣冻出去几十大碗;一耙煎饼摊三斗粮的,叠冻它满满一大缸。粘火勺儿还不烙个二十几锅底儿呀!二缸都装得盖不严了。蒸个两锅三锅的粘豆包儿。冻出去。对了,再用糖萝卜熬点糖稀,那东西蘸粘火勺儿、粘豆包儿,不比小豆馅拌糖精好啊!做二斗豆儿的大豆腐,留几块现吃,控几块烙豆腐干儿切丝炒里脊,余下的打块儿冻出去。别忘了,压豆腐的浆水泡海带好着呢!大豆腐炖海带,既好吃又有营养。年鸡早就单养在磨盘架下了,天天苞米粒喂得嘎肥,就等腊月廿七了。对了,再忙也别忘了腊八那天给孩子们焖顿大黄米的鞑子饭,要说粘下巴,大黄米不比啥粥都黏乎呀!</p><p class="ql-block"> 这些都办置妥当了,正月里的饭可就省事儿了。过了初二换饭后,馏煎饼、粘火勺儿的锅里冒两坨冻𥻗子饭,小锅里热上几碗越咕嘟越好吃的小鸡儿炖酸菜,再掂掇几个给爷们下酒的小菜儿,完活儿!</p><p class="ql-block"> 山乡女人,历来都是办年的主力。白天忙活吃的,晚上还得带灯忙活穿的。一年到头,老的小的都不容易,换不了一身儿,哪怕做双棉鞋,不也沾点儿新吗?就此,铰鞋样,打线绳,纳鞋底儿,扎鞋帮儿,上鞋,五、六口之家,足够起早带晚地忙活个冬腊月了。</p><p class="ql-block"> 看着一家老小穿戴得糊糊勒勒儿( Leⅰr读一声儿化韵,老家形容不破烂的俗语)利利整整,忙也高兴,累也乐意。听,那小媳妇美得,做着针线哼上东北小调了 —— 一更里呀,月牙儿挂在正东呀啊,王二姐 …… ″</p><p class="ql-block"> 哼着哼着,扑嗤—— 笑了。思啥夫呀!俺那位不就在外屋地扎条帚呢吗!</p> <p class="ql-block"> 女人忙成那样,爷们儿哪能闲着?顶顶要紧的事儿,得把过年乃至一年的柴火备足喽!</p><p class="ql-block"> 开春割下堆在山上的梱柴倒下山拉回家垛上,秋头子放的棵子耢回来打劈柴剁枝柴,再割(乡下读gα第二声)些爱起锅的老杏条煮饺子。</p><p class="ql-block"> 东山里人家过的什么日子,只看大门外的柴火垛,一准儿八九不离十。</p><p class="ql-block"> 每每那时节,狗皮帽子大靰鞡,别刀夹锯拎斧子,大爬犁、小爬犁、软杆子爬犁、疙瘩爬犁,上山下坡,吆吆喝喝,牛喘粗气,马打响鼻儿,甩着大鞭子赶爬犁的爷们儿狗皮帽子上白花花的霜,拉锯的嚓嚓嚓嚓,劈柴的啪啪啪啪,似成了山乡备年一道独特风景,让山乡的年,早早地就有声有色了。</p><p class="ql-block"> 大活儿干完了,小活儿也等闲不得。</p><p class="ql-block"> 砍些枝条茂密的桦树梢子,扎几把大笤帚压在大石板下,留着年三十儿把院子好好扫扫,过个利利索索、清清爽爽的年。</p><p class="ql-block"> 编几个大大小小有圆有长的杏条筐,过年装嚼果的家什少不得的。穿几个厚薄不一方圆有别的盖簾儿,烙粘火勺儿,烙豆腐干儿,扣冻𥻗子饭、海带丝,甚至煮血肠、蒸馒头、煮饺子出锅不都用得着吗?酿黄酒的小缸里还缺个酒抽子呢!铺了几年的炕席色儿都变了,编领新的换上。几个小兔崽子过年能不去玩儿雪玩儿冰吗?那用了好几年的冰车子、冰扎子、小爬犁早就不大灵光了。最盼年的是小孩子,让他们乐个透乐个够,少抽几袋烟少扯几句皮儿,给孩子们重做一茬儿。</p><p class="ql-block"> 山乡男人,至今还偏执着供奉老祖宗的一应东西女人上不得手的旧观念。这不,虽离年还早,爷们儿不只把香碗、香筒、烛台等一应供器擦得一干二净,且用细布轻蘸了点儿油蹭得溜光锃亮。就连家谱挂画,也用干抺布擦了。大有迫不及待马上就过年的架势。</p><p class="ql-block"> 忙归忙,急归急,自已那重要的事儿是绝对忘不了的,撩人的酒粬味儿早就浓浓地弥散于山乡小屋了。</p><p class="ql-block"> 尘也扫了、墙也裱了、棚也糊了,化猪肉、杀年鸡、把面发的日子马上就到了,小烧也该支锅了。什么这个牌子那个牌子的,什么也不如自己烧的纯粮酒喝着过瘾放心。</p><p class="ql-block"> 你可知,自头溜儿酒香醉满山村时,东山里的年味儿自又足了几成。</p><p class="ql-block"> 你可知,还有些内外属性兼具的活儿,也是爷们儿责无旁贷的。如宰鸡剁鸭剁鹅那等血腥的事儿,谁能忍心让女人上手?再如挑水抱柴、推碾拉磨,又哪里是女人一己忙得过来?又如登高爬下、跑跑跶跶的事儿,怎好还指望天天脚不沾地儿的媳妇儿?</p><p class="ql-block"> 自己媳妇儿自己不疼,那还叫爷们儿吗?东山里的爷们儿,粗犷,但绝不缺少细腻。这,与怕老婆无关。</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年俗集中且典型体现的地方当数供销社了。当年,到供销社购置过年必需品有两个专用词汇,叫″办年货 ",″ 打年纸。" 办年货,特指购买那些物质生活必用品;打年纸,专指选买那些用于丰富慰藉精神可买可不买、可多可少的零杂东西。</p><p class="ql-block"> 供销社,是当年山乡百姓购买非自产之外一切用度所需的唯一地方,且少到相当于当下一个乡的行政范围仅一个。故而,年关渐近的日子里,供销社便成了山村乡亲最扎堆儿、场面最红火、年味儿最足、年俗讲究最多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当院一侧现支起的长长货摊上,摆放着大小不一却条条冻得梆梆的黑鱼棒子,还有白到新鲜到如今少见的刀鱼。就如山乡人常说的穷富过年都得吃顿饺子一样,除夕年夜饭的桌上穷富必有鱼和鸡,其取意″ 吉庆有余 " 虽和别处无二,但做法却是城里少见的。凡以鸡为食材且上得了讲的一样没有,家家户户、祖祖辈辈都是用肥肥的大公鸡炖酸菜。且从不依盘论碗地做那么少那么精。恰恰相反,鸡宰两三只,酸菜切它上尖一大盆,二十印大铁锅早早柴火炖上。虽当顿吃不了多少,意在余下的凉处存放在小三缸里,留待过了初三热着吃。有的人家,差不多可吃过初十呢!山乡人就好那口儿,坚信鸡炖酸菜越热味儿越正越好吃。依我曾吃过而断言,哪里只是执念里的坚信,那叫真好吃呀!在我的忆里,那才是最最纯正的年味儿。架子上的黑鱼棒子最走货。之于刀鱼,再白再新鲜也少有人问津。虽然当年乡下真差钱儿,却又真不因为钱。大三十儿晚上的饭桌上,谁家愿意上盘看去穷馊馊的刀鱼呀!就差没年画上胖娃娃抱着的大红鲤鱼了!要有,多少钱乡下人也舍得。过年嘛,图的就是一个吉庆喜兴。</p><p class="ql-block"> 院子另侧,一溜儿大花筐里都是冻得钢钢的冻秋梨。那也是乡下人最看好的年货,钱再紧也要买上几斤。三十儿晚上守岁,咬上一口缓好的冻秋梨,那真叫个提神儿。重要的还在于,它比苹果便宜还禁捞搜( 乡下对禁吃的通俗说法 )。</p><p class="ql-block"> 作为营业厅的正房门口两侧,摆放着铁皮大煤油桶,正有帮忙的乡亲用马口铁打制的油抽子往外抽油呢!至今六、七十年过去,自己都想不明白,那冲鼻子的煤油味儿,何以也成了年不可或缺的味儿呢!那时的酒篓,都是里外蒙了皮子的柳编篓。就连篓口,也是细绳缠紧的皮子封盖的。酒要一篓篓搬到室内卖的,必竟酒比煤油金贵嘛!卖酒的提都是糖磁的,看去自也比卖煤油的马口铁提精致许多。这类年货除非领爹妈之命前去购买,不然,孩子是不会上心的。让所有孩子感兴趣的,是拉满室内棚下花花绿绿的年画。买带人儿的画,务必注意不能买两个耳朵都能看到的。为什么,不知道,反正出门儿时爹妈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诉过。让男孩儿手痒痒的,是那一梱梱、一盘盘、一挂挂的高升炮、二踢脚、谷草节小鞭儿,还有那一包包红红的磕头了和机器旋制的大大小小冰尜儿。吸引着成堆女孩儿不忍离去的,是各色头绫子、各式发卡,还有那香气扑鼻的雪花膏。那块小花布做个袄罩一定好看,知道家里不能给买,索性不看不闹那份儿心了。</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那供销社孩子们一天不知跑多少趟。除了替大人跑腿儿,更多的,还是借机会找机会去过过眼瘾、心瘾。</p><p class="ql-block"> 大人们去供销社,大都因有些必买且又信不过孩崽子的东西。</p><p class="ql-block"> 槽子糕来二斤,让售货员用包装纸包好,上面装饰上一块红纸后用纸绳系成两提溜儿,商标好看的瓶酒来俩。初三媳妇回门,不得给老丈人拜年嘛!自家小烧再好喝,串门子哪拿得出手?</p><p class="ql-block"> 孩儿他爹的腿绑和靰鞡靿子都旧得不行了,人家也叫辛苦了一年,别的换不了新,这两样给他换换。别看老爷们儿,哄哄也高兴。</p> <p class="ql-block"> 就这样,在沟里沟外、老老少少乐而不疲的备年忙碌里,年三十儿到了。这还不到六九头,天儿就长了不少。七点不到,刚刚露脸儿的太阳就把红红的光透过结满窗花的玻璃斜斜地照在新裱过雪洞般的茅檐小屋里,让那几幅昨儿才贴上的年画更加鲜艳可人。这算不算蓬荜生辉?</p><p class="ql-block"> 年的兴奋,让当家人早早起来扫净了院子,缸挑满了水,绑扎了松树枝儿青绿装饰的灯笼杆儿也竖起来了。高高挑挂的大红灯笼在四围雪野的映衬下,越发红得鲜艳抢眼,让年的喜庆立时浓了许多。看到杆儿上那副小对儿了吗? —— ″ 诸神退位,太公在此。" 据说,太公封神偏偏忘了自己,以致过年时诸神归位没了他的归处,不得已在灯笼杆儿上委屈两宿了。</p><p class="ql-block"> 早年乡下过大年请神,分两拨呢!除夕晚八、九点钟包完饺子后,由家里的爷们儿捻燃一柱香并带上一沓纸,到自家大门外不远处的路边,将香插在雪堆上,点着烧纸的同时嘴里念叨着 ″ 过年了,请列祖列宗回家过年!" 继而,三叩头后拔出雪堆上的香,作引领状将列祖列宗的神灵请至家里供奉祖宗的神案处,把香插入供案上的香碗里。此为请家神。许是和自家人不用客套的缘故吧,家神请得悄无声息。家神到家后,供案上的香就断不得了,务必一柱接一柱。让列祖列宗馨享后辈香火,即为晚生大孝。子夜时分,鞭炮齐鸣,当院两三个饭桌叠摞起的天地桌燃上香摆上供菜和新出锅的饺子,热热闹闹将年的氛围推向沸点的,是请财、喜神。财喜神请到家,天地桌上的供品拿回仍摆回家谱挂画前的供案上,金对蜡点上,三个酒盅里的酒也点上,在金对蜡窜着高呼呼的烛笑中,在酒盅蓝色火苗的映照里,全家人依辈份向诸神叩拜后,年最隆重最肃穆最庄严的仪式,就此礼成。就因为一神一位都回来过年,才害得太公只能在灯笼杆儿上委身了。</p><p class="ql-block"> 外边活儿已干得利利索索的爷们儿,因了蓦然而生的莫名幸福,一时间竟舍不得离开精心打理的小院儿立时进屋。</p><p class="ql-block"> ″ 劳动门第春常在,向阳 人家福满门 " 的门对儿;"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担粮 " 的仓房对儿;″ 肥猪圈圈有,小猪年年生 " 的猪圈对儿;″ 天地之大也,人神至福哉 " 的天地牌对儿;还有那贴在大门边杖柈子上的 ″ 出门见喜 ",贴在大车上的 ″ 车行千里路,人马保平安 ",贴在碾坨上的 ″ 白虎大吉 ";让他看着想着憋不住笑的,是鸡架上的 ″ 金鸡满架 ",竟有人给对了个 ″ 有蛋不下 " 的下联儿,和 ″ 可哪落落(读|a二声) " 的横批。真有才!开个玩笑,谁能真写?一副副对联儿、一张张压贴在横批下刻着吉祥图案吉祥话儿的各色挂帖,在四围皑皑雪野、在茅草屋上厚厚的雪覆、在屋檐上那虽长短不一却无一不晶莹剔透的冰溜儿、在悉数杖柈头上高高的雪绒帽、在大门柱上特地饰绑上的松柏青翠等一应天成人为的映衬烘托里,和谐美满出一幅山乡独有的乐年迎春图,让人沉醉到忘却乃至消释了一年的疲劳。</p><p class="ql-block"> 忽而,谁家早饭鞭炮的脆响,让忘情的爷们儿立时回过神儿来 —— 还傻楞什么?赶快回屋,媳妇儿蒸的供馒头、糖三角、大花卷儿、肉包子该出锅了吧?她一人哪忙得过来。再说,早饭不还得惦掇点儿好菜,答对几个盼了一年的小馋猫儿。</p><p class="ql-block"> 可不,和爷们儿脚跟脚儿起来的媳妇儿,一会儿没住闲地忙到这会儿,还头没梳脸没洗呢!</p><p class="ql-block"> 那几个崽子今儿也不沤被窝子了,早早爬起,比赛似地穿上了新衣新鞋,要不是锅里蒸的面香大勺里炒的菜香勾着,早跑出去显摆了。烦人不?一个个尾巴似地跟着满屋转转。</p><p class="ql-block"> 这多好!年过啥?日子过啥?不就过个人丁兴旺,家庭和美吗?</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年三十儿的早饭,家家都比着比着地尽量早吃。除了还有不少活儿要干,重要的是年夜饭也得早吃;不然,半夜那顿饺子谁还吃得下?</p><p class="ql-block"> 早年乡下,似乎年不过完,那迎年的活儿就干不完。</p><p class="ql-block"> 这不,早饭刚收拾过去,烟不抽一袋水不喝一口的两口子又忙活上了。</p><p class="ql-block"> 媳妇儿在炒完花生、瓜子儿,把年夜饭要做的该化化、该洗洗、该收拾收拾。几近半成品后,又把供饭煮捞出来了。活儿都干到这个份儿上了,媳妇儿还是闲不住,又拿起块新抺布,擦起了早就干净到本皮本色的炕沿、柜盖等一应不知擦了多少遍的地儿。</p><p class="ql-block"> 今儿,爷们儿最重要的活儿,就是挂家谱,祭供器,奉供品了。</p><p class="ql-block"> 家谱神位,是以挂画形式呈现的。除大幅家谱主画外,两边还各有一幅与主画等长的窄幅大花瓶画幅。三代宗亲牌位、可追溯列祖列宗名讳依男左女右之规,从上至下依次书列。</p><p class="ql-block"> 供器、供品均以五为数。是因了它的数学、物理含义,还是因了它的文学、哲学意义,抑或因了它诸多的象征寓义,虽不得确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它定是吉祥数。老百姓不都津津乐道于什么″五谷丰登 ”、″ 五子登科 "、″ 五福临门 " 等吉祥话儿吗?</p><p class="ql-block"> 供器五件,一个香碗,两个蜡台,两个香筒。</p><p class="ql-block"> 供品五样,虽各家未必完全一样,但总体大同小异。居中高大蓬松炸成白珊瑚状其上饰有胡萝卜细丝的粉花儿,必有。纯为好看,还是寓义花开富贵,也难确知。其一侧,用红丝绳拦腰饰绑的白菜心儿必有。用意明确,取谐音 ″ 百财 ",期盼新一年列神助力,财源滚滚。其另侧,或鱼或肉必有。除了也让列祖列宗、各路神仙改善一下生活,定不排除对 ″ 吉庆有余 "、″ 油生富贵 " 之类美好的期许。之于再侧两盘供点儿什么,各家由之了。</p><p class="ql-block"> 这五品属菜系,主食另算。</p><p class="ql-block"> 白白暄暄大大的供馒头两摞,仍然各五。每个馒头的圆顶,还要插着五枚小枣,有的可用筷头点出五个红点儿代之。用大米水饭捞扣的供饭两碗,其上同样要饰以红枣,大枣一枚,小枣五颗。</p><p class="ql-block"> 供案上的一切事宜,全由爷们儿打理,女人不可动手。虽说大多家庭女人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但在一年一度的这事儿上,男人才当了回纯爷们儿。</p><p class="ql-block"> 虽然女人是真正的一家之主,但名义上,还得是灶王爷。且不管老人家能否真的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东山里的乡亲们依然虔诚地世代将其供在锅台后。虽烟熏火燎地生存环境差了些,可每天的人间烟火真是让老人家先尝了的呀!</p><p class="ql-block"> 这些事儿都妥贴了,可真就剩年夜饭了。那不急,这才刚过午。歇会!孩子都上街疯去了,家里只有两口子二人世界,一年到头,难得如此清静。心满意足满脸幸福的两口子炕沿儿坐定,一会儿看看墙上的 ″ 抬头见喜 ”,一会儿看看窗棂上的小 ″ 福 ”字,一会儿看看梁柱上那条 ″ 宜入新春乐,财神家中坐…… " 长长的春条儿,一会儿又看着联画讲起古儿( 乡下对典故的俗称)来。偶或,爷们儿剥粒花生送到媳妇儿嘴里。投桃报李,媳妇儿把嗑出的瓜子儿瓤儿嘴对嘴地喂给了爷们儿,且同时甜笑着挤了个媚眼儿。好个现实版的相濡以沬!还有什么比这样的年更甜美?</p> <p class="ql-block"> 真有抢着过的,接二连三年夜饭的鞭炮声中,崽子们嘻嘻哈哈地跑回来了。</p><p class="ql-block"> 这么快呀!都三点了。得,咱也吃饭。</p><p class="ql-block"> 鸡炖酸菜早就好了,小火咕嘟在锅里呢!文火慢炖的大鱼再收收汤儿,也行了。切盘皮冻,切盘面肠,抓盘面果儿,里脊炒豆腐干丝儿 …… 十个菜,十全十美。</p><p class="ql-block"> ″ 石头儿,把酒给你爹烫上!"</p><p class="ql-block"> ″ 好勒—— " 这活儿石头儿爱干。</p><p class="ql-block"> 东山里的人家,逢年过节,常常一改平日饭桌炕上横放而为顺放。人口多的,则两桌三桌连放,以方便全家都能上炕其乐融融团团围坐。炕头一侧桌头为上首,长辈专席。</p><p class="ql-block"> 一年里最重要的一顿饭,又基本上啥活儿没有了,就多享受一会儿吧!谁知,孩子们冷不丁地吃这么大油水的饭菜还不大受用了呢!几口,顶住了。重要的是,再好的吃喝也不如和小伙伴们疯玩来得过瘾。好嘛,扒拉两口,撂筷跑了。他们心里更有数,半夜还一顿饺子呢!再说了,兜里揣得鼓鼓的干果糖果,饿得着吗?</p><p class="ql-block"> 两口子倒是多享受了一会儿,终归不能没完没了呀!鸡鸭鹅得进窝上架,猪得喂喂别让它老哼哼,驴也得添把草拌点儿料,畜牲也过年嘛!缸里早起挑满的水,一天用了大半儿,再挑几担续满。看看哪儿还不利整,再归拢归拢,明儿老亲旧故街坊四邻不就走家串户地拜年了吗?一辈子宁可身受苦不让脸受热的人,哪能大过年的让人笑话呀!</p><p class="ql-block"> 好嘛,就这么点儿零零碎碎的活儿,竟干到眼擦黑(乡下对已经见黑时的习惯叫法)。赶快把饺子包了,洗洗干净,衣服换了,好接家神。</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质朴的山乡人,严谨亦不失灵活地践行着虽非铁律确是俗成的传统年俗,一代代一辈辈,乐而不疲,乐且知足。</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接完家神接财喜神。待子夜时分鞭炮鼎沸后,山乡便满含着年的快乐,带着月余忙年幸福的疲劳,在霎时宁静下来的大年夜酣酣入梦了。然而,为不断供案上的香火,必须留一人守岁续香。</p><p class="ql-block"> 满汉两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东山里,过大年除类似图腾的祖宗神位及供奉祭拜细节有所区别外;其余,真的难分族别了。不是同化,而是融合。‘</p> <p class="ql-block"> 大年初一头一天,家家户户来拜年。虽然如此,初一走出家门先往哪走,可是大有说头的。</p><p class="ql-block"> 你可知道,早年一张灶王爷就相当于一本简明农家历。上边不仅明示着关于一年旱涝的几龙治水,还告诉初一出门儿先朝哪个方向走才能避太岁遇财喜神。虽纯属迷信,但乡下人宁可信其真不肯疑其妄。倘需第一个拜年的长辈家恰恰在万不该走的朝向上,那就先走吉祥方向,绕着去。</p><p class="ql-block"> 磕头拜年,只限初一初二两天。因为,初二晚八、九点钟就送神了。</p><p class="ql-block"> 送神前的两天里,除拜年必做,还有些不能做。即,可以扫地,但不能往外扔倒垃圾;有些不吉利的字眼儿,不能说;嫁出的女儿,不能回娘家;缺什么东西,不能出去借;初五之前不动针线等等。依然迷信,朴实的山里人依然深信。</p><p class="ql-block"> 论说,神都过完年回去上班了,人的年也该过完了才是。一年难得几日闲,谁肯匆匆?就此,习惯更乐于不过正月十五都是年,且享受年的内容日程安排得满满登登(特别饱满充实),大有不让一日闲过的架式。</p><p class="ql-block"> 初三媳妇儿回娘家,初四拜把子哥们儿逢年会,初五在家捏破五,初六老人过大寿,初七家家压饸饹,初八到十五,秧歌伴锣鼓。大姑娘小媳妇儿们,今儿你家明儿她家,嘻嘻哈哈说说笑笑欻疙瘩哈。摸小牌儿,听说书,那是老头儿老太太们的最爱;实在没事儿的大妈大姨大婶子们,坐到谁家拧着汗烟家长里短也能开心地不唠扯到做饭不回家。听说没?今晚堡里唱蹦蹦(乡下对二人转的称谓)。会过日子的男人可真呆不住了 —— 一点儿活不干,都对不住天天的好吃好喝儿。于是,豆角条子割(乡下读gα二声)了,黄瓜架棵拉(锯回的意思)了,实在没事儿,耢着小爬犁拣上粪了。这样人家,日子想不好都难。</p><p class="ql-block"> 快乐觉时短的日子里,转眼就是正月十五。正月十五,既是山乡人心中年的尾声,又是过年乐年的又一高潮。</p><p class="ql-block"> 东山里的正月十五,没人叫元宵节,山里人说不出那么文雅的词儿。叫灯节,倒还有。就此,继除夕到初二连续三天灯火彻夜后,十四至十六又三天彻夜灯火。哪里只是家里通宵明亮,山里还有送灯送火的习俗。即,入夜为家族墓地各辈先人坟前送灯,以自家房门前为出发点,凡常走常去的路上,在路边的雪里等距用脚踹个可以防风的雪窝儿,早年燃放荞面灯,后来因荞面越来越稀缺金贵而改放磕头了。也有稻壳拌煤油 ,一勺勺等距舀放在小路上,用麻柴一堆堆点燃。如此,称之送火。经济,但不安全,易酿火灾。</p><p class="ql-block"> 正月十五夜倘得登高四望,山乡独到景象,定当让你感慨万千,又欲言还止。</p><p class="ql-block"> 皓月当空,四野皑皑。周遭月光白雪映照下莽莽苍苍清晰着的一脉脉大山,山腰山麓山坳明灭闪烁的,是坟地里后人祭奠先人的灯火。星罗棋布着的村落里密集高挑的,是家家户户的大红灯笼;低矮茅檐下透出的朦胧点点,是山乡百姓的人间烟火。那如火龙游动的,是举着各式花灯的秧歌队走街串巷向乡亲们作年的最后祝福。彼景彼情,暖得让人流泪。</p><p class="ql-block"> 年,就这样,在乡亲们的忙碌里疲惫且幸福地过去了。</p><p class="ql-block"> 年,就这样,在乡亲们的兴奋里隆重且悄然地过去了。</p><p class="ql-block"> 年,就这样,在乡亲们的不舍里眷恋且决然地过去了。</p><p class="ql-block"> 还是那句老话,年节好过日子难过。</p><p class="ql-block"> 还是那句老话,日子难过天天过。</p><p class="ql-block"> 东山里的乡亲们,凭籍那方山水赋予的秉性,一如继往地耕耘着新的一年,一如继往地切盼着下一个大年。且坚信,芝麻开花节节高,日子一年定比一年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