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5px;">(此文发表于《赣南日报》2025年1月15日文艺副刊,1月20日《学习强国》转载。略有删改)</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以前,一到正月,便是做客的日子。家家户户有人客,家家户户有人出门做客。乡间小路上,不时走过提着装满“人情物理”篮子的做客之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正月做客,是我老家宁都的习俗。那时候,正月做客是讲究规矩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年初一,家人团聚,不出门,也不迎客。“性急”的,年初二就出门了。年初三,在乡俗中,不宜出门做客。年初四始,做客的大幕正式拉开,一直上演到正月底。所以,过年预备的各种吃食,一般要留到正月底。</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去做客,自然不能空手而去,多少得带上一些“人情物理”。不过,那时乡村清贫,物资匮乏。篮子里装着的,多半是上面还沾着草木灰的圆圆的黄元米果(吾乡一带称之为黄糍)、新鲜的猪肉,此外,还有几包俗称“果子”的糕点,用的是黄色的毛边纸包装,四四方方,用小麻绳精致地捆着,一斤装。黄糍寓意团团圆圆,猪肉寓意丰衣足食,果子寓意生活甜甜蜜蜜。远远望见客人到了,主人点响早已备好的鞭炮,噼里啪啦一阵炸响后,客人穿过浓浓的烟雾中,在主人簇拥下走进家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请长辈去做客,无论远近,要派人去接,以示诚意。印象中,在我幼时,父亲几次专程前往三十里外,接我的舅舅上门做客。以前,两个外嫁的姐姐,每年正月也都会来接父母亲去做客。母亲一生为家操持不辍,对于去做客的机会,总是一让再让。有时,就算女儿或外甥上门来接了,但母亲多半一“推”再“推”,推的不光是去“做客”一事,还有做客的时间------母亲不光要照顾我们一大家子的生活,还要在家等候随时可能会来做客的“人客”。所以,母亲往往要到正月底才能抽空去两个姐姐家小住几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们家的第一批客人,是两个姐夫。年年如此。年初二,或年初四,八点后,我的两个姐夫往往一脚前一脚后地出现在我家屋后的小路上,一同来到的,还有几个外甥。他们老远就在屋后喊:舅舅,舅舅,给你们拜年哦。看到差不多同龄的外甥们来了,我们几兄弟欢喜到不知如何是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们家亲戚多在外乡,山路迢迢,几十里远,去一趟真不容易。但两个姐姐家离得近,隔一座山,两三里路。于是,去姐姐家做客次数是最多的。沿着屋后的石板路,气喘吁吁地爬到山顶,就能远远望见大姐家屋顶的炊烟了。然后,一路飞奔而下,趟过一条以巨石为跳板的小河,再走过一排梯田,跨过村口一个高高的石门槛,便到了大姐家里。二姐家在两三百米外,隔着村中的一大片田野,与大姐家遥遥相望。村中邻居见到我们,笑意盈盈地和我们打招呼:“妹子,来姐姐家做客啦!”吾乡习俗,孩子不论大小,不管男女,未成年前一律称妹子。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们一到,姐姐一家便忙开了,自是一番“设酒杀鸡作食”。刚刚落座,灶膛里的熊熊火光已映红了外甥的面庞,灶台上的热气已窜上了楼板......“肯与临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馀杯”,接下来的日子里,姐姐还要邀请住在附近的亲朋好友、邻居上门相陪,分享客至的喜悦,一如杜甫诗《客至》中描写的那番情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时,谁家来了客,就是全村人家的客,四邻八居必定上门盛请。“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颇有陶渊明《桃花源记》里说描述的韵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但是,正月里请客,得提前一两天上门预约。做客的,排着队从这家吃到那家,往往这家刚坐下,那家负责带客的已来到客人面前,客人一放下碗筷,就不由分说被“拖”着、“拉”着、“拽”着往外走。也有“不讲武德”临时把客人“截胡”的,那下一家准要“气恼”地找上门来,狠狠“数落”一番“截胡”之人。做客的日子,就是这样,酒何止三巡,菜远超五味。这边厢,看到你的饭碗空了,主人慌忙上前“抢”过饭碗,说再盛一点,那边厢看到客人的酒碗空了,主人立马提起酒壶,不由分说就往碗里倒。去做客,心理是幸福的,对于身体倒是个“负担”。</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喜欢去姐姐家做客,还因为那里有戏可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当年,姐姐家村子里有个已有二十多年历史、远近闻名的采茶剧团。正月,是剧团的演出季,于是,也成了村里的狂欢节。家家户户远远近近的亲戚都要请来看戏。在姐姐家做客,看戏是重头戏。每天吃过中饭,姐姐便要吩咐我和外甥们带着椅子、凳子去礼堂占位子,甚至还要留下来“蹲守”,生怕被人挪开、加塞。下午四五点的样子,穿着新衫新裤,口袋里装满炒豆子、葵瓜子的我们,便蹦蹦跳跳朝礼堂跑去了.....有时,在大姐家做了客,又去二姐家做客,还舍不得回家,就是被戏迷住了。直到母亲搭口信来让我们回家,才不得已悻悻而归。临走时,姐姐还要塞给我们一个“红包”,说:“妹啊,欻欻(音chuachua)大,百百岁哈。明年再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外出求学后,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做客的机会也少多了。我传统意义上的最后一次做客,是在一九九四年正月。那年,在外地工作的我回到老家过年。年后,母亲郑重其事地对我去说:“你们已经有些年没去赤麻姑(我大堂姐的乳名)家里了。今年就去她家做客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次日清晨,我便和三哥出发了。大堂姐嫁在四十多里外的异乡,中间隔着高高的武华山脉,去她家要从山的这头绕到山的那头。我们沿着陡峭、狭窄的山路奔走了五六个小时,下午时分才到得堂姐家。看到我们突然出现在门口,姐姐一家惊喜万分,连忙转身从家里找出一封“万子”(一万响的鞭炮),震耳的鞭炮炸响声,引得全村人都上门来打听来客的“消息”。这次,我们在姐姐家住了两天,除了叙叙旧情、拉拉家常,照样是吃了东家吃西家,旧日做客的感觉依然还在。依依惜别之际,姐姐的眼泪不住地流淌,她哽咽着说,不知道下一次来又是什么时候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再往后,世代比邻而居的乡村邻里,陆陆续续搬进了城里的高楼,亲戚间的往来变成了短暂的相聚,那种“做客”时东家请、西家迎的场面更是难得一见。如今,“做客”的习俗似乎已被遗忘,只留下做客二字在唇齿流传。</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没错。我三十年没像以前那样去做客了。乡村正加速巨变。我们都回不去了,人回不去,风物也回不去了。山河岁月,蓦然依稀。做客的场景让人又怀念又享受。昨日泛黄的流水隐身苍茫遁迹迷雾,多少往事永存记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今年初冬时节,我又去做了一次客。去的是小堂姐家,离我老家也有几十里路。自然是开着车去的。同行的还有我三嫂、大堂姐。</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小堂姐一家多年来一直在福建打工、生活,去年,回到老家做起了“留守”老人。因盆骨骨折刚出院不久的小堂姐,走路还一瘸一拐的,但他们拿出了几十年前待客之道迎接我们。这次虽然来去匆匆,但我们见到了阔别数年的亲人,也找到了那种久违的做客的感觉。这就够了。浓得化不开的亲情和热情,像初冬的阳光一样,温暖着我们。临别之际,小堂姐把我们车子超大的后备箱塞得满满的,全是她们自己种的无公害蔬菜、瓜果等农副产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又快到正月做客季了。是时候放下手机,暂时抛开那些凡尘杂事,去探望探望亲朋好友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