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刀诗歌一组（大雪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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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刀诗歌一组 ‍大雪之后 ‍父亲让我扶他去厕所扶着他的胳膊我的心一路往下沉父亲太轻太轻了他的胳膊瘦得像鸟的翅膀感觉稍不留神他就会从我的手上飞走‍‍2018.12 ‍‍水井 ‍水稻收割一空稻浪消失了你看见一格格田埂一群群麻雀在垅里飞来飞去它们将禾蔸子从一丘稻田框进另一丘稻田小坝边上有一口几丈高的水井你看见小坝看不见水井水井站在泥土里倒影着天空井水挑不干永远低于地面空出一尺作为井头冬天冒着热气一年四季清澈 ‍‍关于父亲万伟明 一万里涛摸了摸右腹说父亲经常这里痛，我心一沉  突然领悟到母亲捎信叫我回家看看的意思  一直没能回去  那只剩下一棵枣树的山冲  离广州不止是八小时火车  再加一段需要摸黑行走的路  二万里涛将湖南的酒带过来说父亲已不再喝了我记得父亲起床有喝一杯的习惯  干一会儿活，进来喝一小杯饭前一小杯  不像我们就着菜敞开嗓子喧哗  父亲喝酒很快，赤着脚裤管也不用放下站在酒坛子前脖子不用仰起就喝好了  他说下田前喝一小杯酒  再咬骨头的水都不冷    三二十三年前的大年三十父亲拔掉一颗牙  病了十多年我在他去医院留下来的路上  将谷子挑到山的那边去碾了米再从万伏冲带回来  十三岁的眼睛望着不敢哭出来的夜  在茶树林中的山路上小歇 父亲掉这两颗六十岁的牙已经不知道痛了一颗感到有些动摇手伸进嘴里一提牙就在手指上还有一颗吃过饭就不见了   四今天我才明白三十五年来  我为什么一直害怕青蛙  浮在坝子里，坐在口子旁  跪在田埂上，瘦像我的父亲 瘪着大嘴不爱说话  五万里涛回湖南了不知医生检查出了什么  我呆呆地望着窗前的榕树就走动起来  穿一双只能当拖鞋的解放鞋  一步一步发出节奏单一的啪啪声  父亲穿过他一直都看不起摆在稻田旁的两桌麻将径直来到菜地  放下闪着白光的锄头一个黑点  在辣椒树中浮动把山沟里的孤独连成一片难得一次探亲假我不主动过去父亲已不像儿时那样 非得叫我蹲在他的身边  父亲的肩膀上散落着一层白白的头屑  我伸出手拍落的不仅有禾毛子  还有广州的难受 ‍‍关于母亲周利华 一母亲说她不管了她要去广州和她的大儿子一起过日子万里涛心里明白母亲是在生他媳妇的气当万里涛把火车票放到母亲手上母亲的脸黑了下来母亲一声不吭走出柴门在菜园里转了一个圈用手背摸了摸她的白菜梆子径直来到橘子树前撒上一把谷子她站在鸡和鸭的中间久久不肯进屋万里涛连夜赶到山外去退票母亲才回到屋里 二每次回到猴冲村放下行李，我总是先上后山坡在楠竹林里闭一会眼睛我喜欢植物腐烂的气息我爱静听头顶上竹叶和竹叶相拥的回声这个时候一只斑鸠从竹林深处扑翅惊飞整个山坡在一身冷汗里微微颤栗 母亲知道我回来了两脚挂泥三步并成两步赶回家中她说今天有意多下了一把米早上煮饭灶膛里的火就发出了笑声又衰老了一些的母亲柚子一样笑着她的花发上别着一小块金色的泥浆 三在樟桥村一说起我的童年母亲就流泪一个十岁的孩子赤脚割过风雨寒霜每天清早必须割好一筐草才能去上学念书犄角快抱成一团的老水牛呵在我割的草中如果嚼到一些泥块希望你能够原谅我割草的时候天才蒙蒙亮 四亲友找我弟弟借1000块钱我弟弟拿不出来母亲硬是将积累了59年的私房钱以我弟弟的名义送到了亲友的手上家里却连煤也舍不得烧煮饭一直用油茶树的叶子母亲做饭的模样几十年没变在灶后翻几下菜转身去灶前添树叶将头埋进浓烟滚滚的灶口用一根打通了节的竹管吹火看母亲做饭我总是不断擦眼睛母亲的泪已被熏干她清贫的脸上除了几星烟尘溢满了幸福的笑容 五天已经黑了屋子里炉火熊熊的我们忘了母亲还在雪地里拔萝卜突然一声啪一粒火星从火里炸出来，一圈人站起来围绕火堆抖裤管炉火到了要用铁钳划动脱去一层灰衣才能看见的时候，邻居起身走了母亲从厨房忙完进来填补在空位上在暗淡的火光里母亲倦了困了头越来越低她趴在自己的膝上睡着了 六 假期临近我陆续收拾行李母亲就开始不吃饭暗暗流泪必须起程了我背着行李出门母亲默默跟在身后送到生产队不再关牛的牛栏屋前母亲拧过身去 ‍2000年5月‍‍‍美丽的太阳花（给女儿）一女儿睡了。我无法把书抚平。我的手一松开，课本的角儿又卷了回来。我打开她的数学作业本，手不停地颤抖，涂改液反复涂改的一道应用题，依然空着，我知道女儿遇到了麻烦，可我帮不了她。一个黑点，那是她用力摁断的铅笔芯。涂改液还湿着，我仿佛听见女儿伏在作业本里的哭声：“爸爸，你怎么每天这么晚还不回来？” 二我一直怕女儿看见我的手，从不敢去摸她的脸，它粗糙僵硬，只适合在铲子的柄上来回。我埋头挖掘，劳动并不伟大受人尊敬，关于这一点，我还是看得出来，从城市的眼睛。应用题说起来尴尬，不是一铁锹泥土再加一铁锹泥土，剩下一块石头用手搬走。妻子告诉我，放学回家女儿一进门就哭了，说数学只得了八十九分，爸爸会打她，整个晚上她很乖。 三女儿上学去了，我从她的笔记本里睁开眼睛，看见她的日子里生长着一颗太阳花：她说美丽的太阳花，有一根吸管一样的茎，用手摸上去很光很滑，开着两片细碎的花。她尚未起床，花儿已经开了，她放学回家，花儿已经轻轻闭上。当我读到美丽的太阳花，我会永远喜欢你，我终于克制不住自己，我在家里寻找着太阳花的踪迹和秘密。我明白女儿已经懂了，城市再好，不是我们的家，过不了多久，我们将回到落满野花的乡下。 ‍2001年 ‍‍敌人 ‍我与你不同你强大到没有敌人我敌人多如蚂蚁多到多一个少一个无所谓多到我要到敌人中间去寻找朋友多到一天不见敌人我会孤独‍‍‍孤独‍‍真正的孤独是一个人频频与自己干杯劝自己喝酒是一个人行走在雨中留出一半走出两个人的感觉 ‍‍梦访杜临观孤独 ‍我一路风尘仆仆，从草堂一直追寻到杜临观旧址。这些浅水、野花，白得发亮的时间，让我的脸上有了遥远而又敬仰的泪光。 这才叫好雨啊，我固执地认为，打湿我的，还是当年的雨，拦在跟前的，还是当年留你的小河。 我在此驻足，长久地凝望。一代盛世，唐朝已经成了历史。这又有什么呢。这是规律，只有黑白交替的时间才叫日子，只有能够死去的时间才叫做生命。 不是吗，石头没有生命，刻上文字也没有。盛唐不在了，山河还在，雨水还在，花草树木还在，杜临观旧址还在，你写下的诗篇还在。 站在这儿，我分不清时序。我不像诗人，更像你写下的一行诗句。 在雨水、石头，和野草中间，我仰望你，你凝望远方。雨水击打着我们生活过的土地杜临观旧址和我的小村一样，美丽、坚忍，而又难言。 ‍2012/12/1 ‍‍远方 ‍巨大的针眼。历史。野草。威胁和死亡。树叶坏透了，果实仍在灌浆。喧嚣晒热了大地。沉默仍在流浪。开不出处方的疼痛。 痛苦。假设。早产的希望。是谁躲在叶子下面不敢回答我们？是谁重一刀轻一刀，砍在这些无辜的树上？ ‍2013年 ‍‍老狱医 ‍这是一个老狱医他在我们旁边低着头一心一意给歹徒检查身体老狱医检查了很长时间他摸摸歹徒的伤拿起电筒晃歹徒的眼睛在看守所工作了三十七年的老狱医手有些迟缓头发已经花白他耐心地记录着歹徒的每一处伤痛甚至有一些蔑视我们老狱医替歹徒松开绷带轻轻解开歹徒的上衣当老狱医得知歹徒是在抢劫一名怀抱婴儿的妇女被市民打伤时他苍老的手一抖歹徒的上衣分开成两半我们只听见钮扣从墙壁弹落到地上的声音老狱医一言不发歹徒的胸毛在剧烈地抖动 ‍2008年 ‍‍枝 ‍一个民工将树枝往垃圾堆里拖一只蜻蜓想在拖动的树枝上停下来几次都失败了我像遇见自己一样难以平静 ‍2001年10月 ‍‍草地 ‍民工昨天就睡在这儿我学着他的模样躺下去这时，一群蚊子嗡过来争夺我的脸我突然明白了，民工躺在这儿的时候为什么不断抽打自己的嘴巴 ‍2003年9月22日 ‍‍秋天到了 ‍所有的树都亮出了自己的果实。秋天到了，呵，秋天到了，我要沿着这条干净的小路跑上三圈。我要将一粒芝麻高举过头顶。我要把绽开的拳头紧紧握上。 太阳晒过的草地一片金黄，大雁留下的天空草帽在望。我要闻一闻低处飘来的汗水的芬芳。我要放开嗓门，踮起脚尖，这个时候不歌唱将永远是哑巴！这个时候看不见将永远是瞎子！ 我将磨破了的鞋子脱下，将回家的路扔在一旁。我围绕着鞋子翩翩起舞。我要尽情地跳，跳啊，跳，我要让孤独从深处流出来。 甘甜的气息呼吸着每一颗小草，我要把积在低处的叶子捧进火苗。我要趁这几天好天气把我的稻田种上我要像秋天一样燃烧，我要像秋天一样挂满沉甸甸的果实，幸福地站在太阳身旁。 ‍‍下辈子 ‍如果可以选择，下辈子，我愿意做一只蚂蚁。做一只蚂蚁多好，一条缝隙就可以是我的家园，一颗小树就可以是我的祖国。不能做牛，不能做马，不能做青蛙，读过一首诗后，我发现最不能做的是狗。一条狗，可以被主人随意捕杀。被捅上一刀之后，狗可以挣脱，可以逃跑，可以远走他乡。一条狗你说它又能逃到哪儿去呢？逃到你的家乡是野狗，逃到我的家乡是丧门之犬。怎么也逃脱不出狗的命运。我总是觉得，我就是那条被命运捅了一刀的老狗。它挣脱了，它在村子里一边逃跑一边痛苦地叫喊。仿佛一根无形的绳索在拉它。跑着跑着它放慢了脚步，跑了一圈又回到村庄，朝一只手藏在背后的主人，摇起了尾巴。 ‍‍南湖（怀念刘洋） ‍从这儿望过去，那点满灯盏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南湖。我每天眺望或者不愿意眺望的地方。我不知道压在水面的那一层黑是什么，也许什么都不是。没有人知道我在想你。他们看见我抽烟，看见我踱步心事重重；他们不知道一辆熟悉的汽车，把你从我心里撞走了，留下了一个人那么大的窟窿。‍‍2007年8月 ‍‍我看清了汗水的全部 ‍我看清了生活的全部但我只看到一根白菜梆子我看清了树的全部但我只看到一片叶子我只看到马甩动的尾巴但我看清了一只牛虻的全部我只看到民工的小半边脸但我看清了汗水的全部我没有看清天空但我看见一只鸟儿已从窗口飞过 ‍2002年 ‍‍英雄 ‍小的时候父母打我时奶奶就在一旁骂你是头猪啊打你都不会跑我就是不跑我不是猪我是刘胡兰黄继光、董存瑞打算得了什么他们连死都不怕我要让父母打看他们能把我打成怎样我要让父亲打到手软母亲打到自己痛哭抱紧我认错 ‍‍拆墙 ‍民工们赤裸着上身站在一截墻壁上拆墙他们抡起铁锤弯腰砸向脚下的墙壁我们看不见墙壁在他们脚下剧烈地抖动只听见大铁锤砸在墙壁上发出嗵嗵的响声只看见早起的太阳从他们双腿叉开的胯下一锤一锤升起 ‍20000212 ‍‍小黑螺 ‍上班前，下班后，我都会在水草缸前站一会儿。仔细看一看阔叶的水草。今天补休在家，美国轰炸阿富汗的新闻，被我一觉睡过去了。我在水草缸前伸了一个懒腰。突然，电视机里传来窦文涛的声音。弱小的生命是没有历史的。这时，我的眼睛一亮，看见一粒沙子在沙子上爬动。再看，是一只小小的黑螺。我决定将一切记录下来：2001年10月21日14时01分至17时，一只小黑螺，在芳村一口水草缸内，移动了两公分。‍‍2005年 ‍‍月亮 ‍一直怀念悬挂在心中的那一汪月亮。进城十多年，我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见过月亮了。每年回一趟老家，不是赶上春节，就是串门，与村民们喝酒聊天，忘了这一伟大的愿望。 前年好不容易供了一套房子，没有多久房价就自由落体一样往下掉，前些天一咬牙把房子给卖了。明天就要交楼，今天突然想起来，应该上天台去看看月亮。 当我醉意朦胧爬上楼顶，当我抬头看见月亮老老实实挂在那儿，我伤心地哭了。我说月亮呵，你就不能让我一辈子，找不到你而内疚吗？ 天空没有飘逸的云彩。月光铺开的地方，也没有收割后的稻田与流着水的小坝。我站在我仰望了大半生的房顶上，前面是深渊后面也是深渊。月亮啊，你明明知道明天我就要交房，你为什么还要把你的柔情倾吐在我的身上? ‍‍椰子‍‍不信你就摇一摇还不信我仍爱着的镰刀啊你就将我劈开 ‍‍移民 ‍小船在行走流水像一根无尽的带子一篙一篙从船底抽走一位八旬老人背着包袱滑下儿子背脊狠狠抽了儿子一嘴巴扑通一声一团苍茫白发在船尾长跪不起暮色和山坳摇晃旋转围向小船 盛大的夏天 ‍我终于平静下来。我蓬松的心，像一只叫不出名字的鸟，栖息在疏朗的树枝上。连那根飞走了的羽毛，都沾满了阳光。我不再歌唱，是我的嗓子还不够好，不是一些好日子没有到来，一些好日子已经在泥土中烂掉。春天过去了，喜欢阳光的花儿，照样会开放。我还没有来到你们中间，不是我迟到了，是我压根儿就不去了。我没有你们想象的重要。 我喜欢这个敲打着铁桶的乐队。我半路改变了主意，我决定下午留在他们中间。我不再关心那些东西。从今天起我要给流失的心，找一条蓝色的河流。我要把关闭的门重新打开，盛大的夏天啊，你也给我几日好天气吧，让我也变得充实丰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