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个妇科医生的自述

千里骝

　　这是一所医院，全称叫“县计划生育医院”。她主要任务就是将计划外怀孕的妇女肚子里的胎儿流引产，不得让他（她）们生存下来。

我当时在这个医院里担任妇产科医生，是负责流引产的主力。

每到突击活动也可以叫做突击运动的时候，这里人来人往，都是被各乡镇计划生育专业队伍送来的，一般都是大月份的了，小月份的都在各个乡镇就处理了。这一天是年尾的季节，也就是“冬突”。送来了一位未婚妈妈，陪同来的还有她的婆婆。一进手术室这个婆婆就对我说行行好，将她小孙孙保存下来，让她家有后。老太太说她有五个女儿，仅仅一个崽。这个姑娘还没有与儿子办理结婚登记手续，希望生下孩子后再扯结婚证。

我看到这个老太太的一双手非常粗糙，上面布满了黑色的纹路，那是从事了一些农活后洗不掉的痕迹。我老妈的手也是这样的，而且一到冬天就非常明显。

老太太在我身边啰里啰嗦地说上一大堆废话。我有点不耐烦，要她赶紧离开手术室到门外等候。我待老太太出了手术室，就准备给这个未婚妈妈注射催生剂。

我先是检查了胎位，发现胎位正常；未婚妈妈属于比较健康的那种。但是没有任何羞涩感。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农村已经流行未婚先孕了，主要是已婚妇女一年四次妇检，就是为了“依法怀孕”，没有“准生证”是一律不能怀孕的。许多办理结婚登记的时候都是生育了孩子的。后来在办理结婚登记的时候又增加了一个程序，那就是先得进行妇检，生育过孩子的必须落实了节育措施方才办理结婚登记。那个时候落实节育措施主要是给女方安上节育环，然后民政部门凭计划生育服务所的“上环证明”才能办理结婚登记手续。

尽管一环套一环，还是有“漏网之鱼”。因为都是人在操作，每个人都有七大姑八大爷乡里乡亲的，流程上不可能不出漏洞。这个未婚妈妈就是相关环节有人在暗中保护，才导致足月怀孕了。随同来的婆婆属于过来人，自然懂得是什么结果。

也许是因为同来的婆婆不停地唠唠叨叨导致我的情绪不稳定，偏偏给这个未婚妈妈注射催生剂的时候位置没有精准，引出个活胎来，助手将那胎儿顺手扔在手术室门口旁，不一会儿就嗷嗷叫了起来。此刻这个婆婆还在唠唠叨叨，我真想她赶紧把那个孩子捡起来抱走，抱走了一点事儿也没有了，这个时候没有人在关注她，可是我不能对她讲明，因为这是违反禁令的。

我不停地用眼神向老太太示意要她抱走孩子，可老太太没有理会我的眼神，她的注意力没有在我身上。也许是我戴着口罩，穿着白大褂，戴着帽子，或许她根本就没有认出我来。我却干着急，又不能表现得太明显让其他人看出来。手术室里面也像个小集市一样人来人往，只是大家走的急，谁也没有理会谁。

也许老太太与未婚妈妈的情感很深，叫我从手术室出来却只想进去看看未婚妈妈，外面的活胎叫声慢慢地变弱。应该是冻的原因，过往的人谁也没有关注到他的哭喊。此时此刻，我就是希望老太太立刻将孩子抱走，再不抱走孩子，她那“传宗接代”的孙儿梦就破灭了。可老太太偏偏不去关注那个孙子，她完全没有注意到那哭声是自己的血脉孙子在呼唤。

此刻我的心在颤抖，我一边自责，为什么偏偏出了一个活胎。参加工作有五年了，在手术台上做了那么多例手术，没有发生什么事故，偏偏今天这样子运气不好。

胎儿的哭声慢慢滴消失了。我不敢去看看，那双眼睛一定是紧闭着的，一定是脸色苍白……我不敢想下去这孩子与《卖火柴的小女孩》有什么两样，仅仅是卖火柴的小女孩是外国的，而这个孩子是出生在一个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国籍和时间，因为他并没有完全满月。

我下班回家后，我耳膜里总是响起那个孩子的哭声，还有就是那个未婚妈妈的身影，还有她婆婆那期盼的眼神。

后来的一段时间，我一上手术台就胆怯，担心打针偏位，那个胎儿的影子老是在我脑海里晃来晃去。我知道自己患了邪，孩子在追我的魂，什么叫做“失魂落魄”，我体验到了，那就是到了某个地方就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那一段时间我就是这个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