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音希声，弱者为王

黑白间

　　大音希声，弱者为王

——听徐持演奏李斯特作品

《海上钢琴师》有个细节，钢琴家1900把钢丝弹得火烫，以致可以把香烟点着。徐持有个传闻，说她曾经把钢丝弹断。前者是夸张的，后者却是真实的，可见徐持的力度是很大的。

在宁波大剧场的独奏会上，她演奏了李斯特的《B小调奏鸣曲》，30分钟的时间一忽而过，全曲跌宕起伏，精彩绝伦。

而我却独独欣赏所占较大篇幅的弱声部分。她消张抑扬，避重就轻，将无边无际的想象，丰富变化的情绪，曲折离奇的故事诠释得淋漓尽致，令人赞叹。

她从微微的“勾”开始，逐渐展开了浮士德的书斋生活，爱情生活，政治生活，追求古典美和建功立业的五个阶段，到最后浮士德和海伦的儿子欧福良夭折，海伦离去，以一个轻“落”结束。

钢琴家在剧中向我们展示了各种轻功指法：以浅勾拉开全剧的帷幕，以徐揉表现魔鬼和上帝打赌的窃窃私语，以低拂揭示小人在幕后设置阴谋诡计，以薄抚营造填海造陆背景的隐约回声，以轻拢模拟花前月下的妮妮耳语，以慢捻刻画执着于世间又想超脱于凡间的矛盾心理，以微抹呈现理性和感性的冲突想自杀的荒诞念头，以弱立透出满足所有的一切后想在死后把灵魂拿走的离奇幻想……这一切都表现在隐隐约约之中，若有若无之间。

自然界所有的弱音形容也可以在这里得到联想：那是晚间鼠的悉悉索索，夜行客的蹑手蹑脚，春天雨的淅淅沥沥，重病人的奄奄气息，宫中女的游丝细气，垂老翁的喃喃自语，梦中仙的夜半呓语，冬秋虫的哀绝悲鸣，偷袭卒的衔枚疾走……她在有与无的临界点上纵横捭阖，潇洒自如。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说这首奏鸣曲是噪音的有之，比如勃拉姆斯等人；说这首曲子是悦音的有之，比如瓦格纳等人。但蝉噪也好，鸟鸣也罢，都使林愈静，山更幽。印象效果有时就是如此神奇，有点声音反而使环境更静，而更静的环境则愈加拓展了轻的空间。音乐大厅可以听针掉地，唯此，浮士德的形象才可能在徐持的指尖显现。

浮士德也有活泼、激动、愤懑、恼怒、爆发、颤抖，但这些都是在轻一层范围里表现。任何东西都是相对的，青藏有高峻，沿海也有高峻，东北有寒冷，广东亦有寒冷，有时在感觉上，甚至泰山会高过青藏，南国会寒过东北。徐持给我们的是沿海的高峻和广东的冷，这种感觉是新鲜奇特的。

弱弹难矣。弱弹下有界限，不及则不弱，过之则无声；而强弹上无界限，只怕不及，不怕过之，只管用力，不惮失控。弱弹须收敛，要节制，讲分寸，求控制；强弹可放旷，可纵情，可无度，可任意。弱弹是在有无之间，一不小心有会变无，那是质的差别；强弹是在大小之间，只有“更加”和“稍微”，只是量的变化。弱弹是学做绅士，谨小慎微，处处约束自己，时时规范自己；强弹是任性狂士，斗酒十千，随意挥洒，无拘无束，歇斯底里。故强易弱难，而保持长久的均匀的弱，则难之难矣。

人们喜欢用时代的最强音一词，以为是铿锵有力，以为是高亢激昂，以为是音乐最完美的体现。殊不知最强音中亦有最强大的噪音，文革中的高音喇叭，唯恐音量不能再高；两派中的争斗，唯恐喉咙不能再响。强音固然能鼓舞斗志，激发豪情，但它只是音乐中的一项，而弱声才是世间最美妙的音乐。

一弱再弱拓宽了音乐的领域，开辟了一个新的境界，使音乐又多了一个层次。在这片新的天地里，展现出更加美妙的声响，带来更加繁多的变化，绽放出更加多彩的颜色。这好比国际奥委会将100米的成绩标准拓展到小数点后一位，陡然增添了运动员的信心，顿时涌现了博尔特、加特林、布雷克、苏炳添等名将，精彩纷呈。

人类其实是很可怜的，我们的耳朵能听到的声波频率是20Hz—20000Hz, 在那以外都是盲点，因此他们只在很狭窄的范围里创作演奏音乐。最新的科技观点认为，科技发展到今天，我们看到的世界仅仅是整个世界的百分之五，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联想到所听到的声音的也只是整个世界的百分之五？ 大量的、美好的声音可能在20Hz—20000Hz范围之外的地方，人类一定不要故步自封，以为我们能听到的声音就是宇宙间最动听的声音，也许，美妙在天外！

从这个观点入手，使我们对老子的“大音希声”有了另一层的理解——最美妙的声音就是没有声音----最美妙的声音可能在我们听不见的世界里。

徐持，这位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皮博蒂音乐学院的博士研究生正在超越一切人接近大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