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喇昆仑公路作证（中集）文/图/王建业

北斗七星

作者/王建业照片

（四）处理善后工作中的

感人故事令人终生难忘



在艰难困苦的条件下，虽然一支队施工进展比较顺利，但在安全防事故方面，同工程二支队（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组建）的职工们相比就差了很多，不如地方的同志经验丰富，发生工伤事故比较多，有些还十分严重。

中央电视台拍摄的《密筑中巴公路纪实》电视片，里边讲到1976年10月发生的大塌方事故。当时，工程一支队四中队施工地段有一个近百米的山体需要削掉，尽量把这段近45度凸出的弯角取直，以达到路面的设计标准和要求。因工程量巨大，筑路指挥部派来了工程部、后勤部的领导、高级工程师和爆破专家，同团、营领导一起成立了“指挥爆破工作领导小组”。施工中用了近一个月时间，打了直径一至两米不等的13个炮洞、20个药室，（需要装填五十吨TNT炸药），用电雷管和导火索两种方式同时起爆，可是爆破时有几个洞没有引爆成为哑炮。停工一天，安排人员进场清理哑炮时发生塌方事故，有25名战友牺牲，其中有我的同乡，也有认识和熟悉的战友，知道这个消息后心情十分悲痛，难过了好长时间才调整过来。

大塌方事故发生后，部队派人回国内处理善后事宜，需要到一些牺牲的烈士家里去做抚恤工作，当时我正在国内休假，领导安排我在江苏帮助做好善后工作。善后组的一位领导给我讲述了发生事故的经过。这是一起因山体塌方而引起的重大伤亡事故，问题出在提前安排人员进场施工，（现场很惨烈，悲伤和痛苦使大家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原来炊事班每天要蒸18屉馒头，事故发生后连续三天每天3屉还吃不完,所以具体过程不再叙述）。这里有两件事情需要讲述一下：其一，因为哑炮内部有雷管和炸药，为防止施工中发生二次伤害，必须人工排险才能将雷管、炸药取出来。未进施工现场前，连队先安排时任副排长的姚宗汤带两个班人员，携带绳索、钢钎等工具，去未爆炮洞上方察看有无裂缝和危石，进行排险作业，确定没有险情后，才安排施工人员进场。其二，公路堵塞后，巴基斯坦西北边境省所有物资运输都中断了，巴方的运输车辆堵在南北方向十几公里的路上，在吉尔吉特市、洪扎地区，一些物资运输，包括粮食、油脂、茶叶、日用品等供应不上，巴方希望我们尽快抢通道路。筑路指挥部通知下达后，施工一线连队感到压力很大，加之时间又紧，指挥爆破工作领导小组顾此失彼，违反施工安全规定提前安排人员，造成这次重大安全事故的发生。曾经一同入伍，共同出国，情同兄弟的战友，为了抢修保通道路，将鲜血和生命永远留在了巴基斯坦。

青山肃立、绿水长歌，烈士们不惧艰险，用生命和身躯铺垫了中巴友谊之路，在巴基斯坦人民的心目中矗立起一座座精神丰碑，他们不愧是筑路英雄，是奋不顾身的勇士，是祖国人民的好儿子。但血的教训告诉我们：施工安全重于泰山，尊重生命、尊重科学、遵守规章制度是对各级领导干部的基本要求，也是完成施工任务的重要保障。援巴筑路期间，发生的事情很多，虽然四十多年过去了，他们（她们）的音容相貌仍然时常萦绕在我的脑海，感天动地的事迹仿佛发生在昨天，让我终生难以忘怀。

烈士沈学银的妻子就是典型代表，沈学银是江苏东海县人，四连的战士，出国后我们认识的。当时我在营部当书记，国内来往的信件有一部分经由我收发到各连队。远离祖国、远离家乡、远离亲人，一封信要一个多月，甚至更长一段时间才能收到，大家盼望来信，家书抵万金啊！我在营部见过沈学银，他那连云港方言和不笑不说话的神态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后来再遇见知道他休假期间已结婚，问他情况时，那幸福的表情洋溢在脸上，看得出来夫妻两人是情投意合、幸福美满的，可是也有些抱怨，办完婚礼后还未满月假期就到了，他没有续假而是按时回到了国外，后来四连发生塌方事故，他光荣地牺牲了。善后工作是我和另一位领导去做的，从进入他家门开始，悲伤的氛围就萦绕在我的脑海里，一直挥之不去。大家想一想：一对年轻夫妻，蜜月尚未过完就因工作需要按时归队而分别，这一别竟然是天地相隔、永不相见，作为妻子的她连丈夫的遗体都没看到，这种悲痛是什么？是对新婚丈夫的无尽思念，是撕心裂肺的悲伤欲绝，是今后生活的痛苦煎熬。他妻子身体很壮实，俊秀的脸上因为伤心过度有些浮肿，据说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见到我们刚打了个招呼就哭昏了过去。这是个识大体、顾大局的家庭，除了领取抚恤金和补助外，再没向政府提出任何要求。当地民政部门提出要给他妻子安排工作，以解决家庭困难，他妻子提出要到丈夫牺牲的地方去祭奠，有些心里话要对丈夫倾诉。按理说这个要求也能理解，可是上级没有这个政策，出国筑路的任务还是保密的，我们没有办法正面回答她的要求，只能反复给她做好劝导解释工作。有一天刚吃完午饭，沈学银的妻子一身素装来到乡招待所，再一次表达了要同我们一起走的愿望，到丈夫墓地祭拜的心愿，我们无论怎么解释她都不听。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她说我也不影响你们休息，就到招待所大门外等候，一直等到很晚才回家。

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又来到招待所大门口，目的就是要求我们带她走。我们明知道她提出的要求是不可能实现的，但是她的痴情，一心要到丈夫墓前祭奠的决心确实感人。我提议越级向上边反映情况，和我一同做善后工作的领导善意提醒我，政策不允许、条件不允许，真的没有办法答应她的要求，时间拖长了，任务完不成，影响也不好。在僵持不下的情况下，当地人武部的领导让我们提前离开，余下的工作由他们来做。第五天清晨，我们坐在一辆拖拉机驾驶室里，悄悄地离开了东海县，踏上返回乌鲁木齐的列车。结果，我们刚到乌鲁木齐援巴办事处招待所，所长就问：你们是工程一支队的吗？现在沈学银烈士家属在这里。她和父亲已经在援巴招待所等着我们了。看见我们就哭着责问，你们为什么偷偷走？然后再一次表明，自己一定要到丈夫牺牲的地方去祭奠，自己拿路费，还把带来的钱款给我们看。按照上级指示，我陪着她爷俩，天天给她们做思想工作，找她的老乡来做，其他人劝说，都说不通。有一次她问我，能否把她带到边境线上，让我们过去后把沈学银的墓地指给她看，她站在这边祭拜。我告诉她过了国境线仍需要两天的路程，你提出的办法也是不可能实现的。在乌鲁木齐期间，她明显消瘦了许多，脖子上围了一条用毛线织的围巾，她说这是沈学银生前在新疆买的毛线，现在织成了围巾。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天空飘着雪花，风也很大，我告诉她，国外的领导让我们必须赶回去，现在要把你们爷俩先送走，听到这个消息她感到很失望。她父亲也帮我们劝说，咱不能给领导添麻烦，她也点头同意，我们认为她思想已经转变。结果到夜里，招待所的管理员敲门说那个烈士家属正在卫生室治疗。我们连忙奔了过去，见她头发散乱眼睛微闭，脸和手冻的通红满身泥浆，那条围巾放在旁边。医生说由于过度悲伤、情绪激动而造成心速过快，有轻微的冻伤，好在没有生命危险，后来从现场人员和她自己的叙述中，我们才知道整个事情的原委。她丈夫牺牲后，要到丈夫墓地祭奠的要求不能实现，感到心灰意冷、万念俱消。她感觉有满腹的话必须对丈夫说，寻找墓地使她产生了一种幻觉，丈夫在一个地方等着她。她们爷俩从老家来新疆下火车后询问援巴招待所的地址，有人告诉她新疆援巴办公室在乌鲁木齐市东山公墓边上。她想象那儿是不是有丈夫的墓地，待父亲睡熟后，她便围上围巾去了东山墓地。风雪交加，一片白茫茫，她用手拂去一个个墓碑上的积雪，呼喊着名字，哭诉着两人的恩爱，摔倒又爬起来，爬起来再去拂掉墓碑上的积雪，一个个地找着、哭着、喊着.......

在那种极端天气下，如果没有人发现她肯定会被冻死。在她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一辆军用吉普车驶过公墓，原来是附近陆军坦克团的领导开会回来路过此地，看到有人影晃动，一个红色的东西飘着，领导让司机赶快停车，才发现了精疲力尽的她。这时候她断断续续的说：“援巴、援巴.......”，“沈学银”，“你在哪”？这位领导带上她回到驻地，给军区值班室打电话了解情况后，又用车把她送到援巴招待所。有了这次生死离别后，她把寻夫墓地的念头埋在心底，理解了丈夫的遗愿是让她今后生活得更好，理解了父母亲还需要她来照顾，理解了当时的政策规定确实不允许。在乌鲁木齐火车站送走了她爷俩，我们坐汽车返回巴基斯坦。路上我一直在想，感谢上苍救下了一个善良美丽的姑娘，一个淳朴的农村女子怀着忠贞不渝的爱情，凭着坚强的决心和执着的信念千里寻找丈夫的墓地，要把心里的思念和满腹的话儿说给丈夫听，悲痛到极点时甚至要殉情而去，这是一种什么精神？

每当想起此事，我心里都感到无比内疚，因为没有帮助她实现心愿，且在处理善后工作时不辞而别，真的感到很对不起她。后来我委托东海战友侧面了解她的情况，在婆家生活三年后，她又回到了娘家，现在生活幸福。

湖南籍战友第一次去巴基斯坦吉尔吉特烈士陵园扫墓时，我捐款并委托他们代表江苏籍老兵献了花圈、祭品，还专门祭奠了沈学银烈士。以后只要有人去巴国的陵园扫墓，我都会捐款助行，嘱咐他们代为祭奠。

还有一个故事仍然让我难以忘怀。我们在吉拉斯完成修筑路基的任务后，又返回吉尔吉特地区铺设柏油路面。连队负责生产沙石材料，我们因陋就简，把废汽油桶破成两半、去掉堵头，用这个半圆形的油桶从山上朝山下架设了100米滑梯状的通道，底部摆放不同粗细规格的筛子，山上投料经过滑道，各类石子就生产出来了。但山上必须有人用小推车连续往料斗里投料，滑道和筛子需要有人维护，还要有人把沙子、料石分别转运出来。我们排四个班，人手不够，连队调两个班配合我们。施工时恰逢高温天气，工作时要带着口罩，穿上厚厚的工作服，还要系上安全带。由于灰尘太大，每天收工回来大家只能以互相看见牙齿和眼睛来识别，加之条件限制也没有热水，只能用凉水冲洗。有一天，来自安徽太湖的一排新兵钱良应，因为受凉腹泻、拉肚子严重，就去了筑路医院治疗（军区156野战医院）。出院后不到半月他又请假，我感觉他年龄小，身材瘦弱，就同意他去医院。又过了一段时间，当他再次请假时我没有批准，我说你怎么老请假啊！现在是施工最紧张的时候，如果不是急诊就等等再说吧。后来才知道他为什么总要去医院，因为他离开家已经很长时间了，而且路程遥远，十分想念家中的亲人。第一次就医，值班的护士宗利群为他擦污秽、清洗身体，刚开始他非常害羞不愿意配合，宗护士就用命令的口吻对他说，你应该喊我阿姨，后来他就喊医生“叔叔”，喊护士“阿姨”。见到亲切的医护人员他感到非常温馨，去医院的目的其实就是想去看看那位“阿姨”，感受一下家庭的温暖。进入水毁工程施工后，我从连队调到支队政治处工作。有一天机关管理员通知到会议室扎花圈，准备给一个战士开追悼会，我一看名字是钱良应，在悲痛惋惜的复杂心情中了解到他牺牲时的情况。原来是一天的施工任务完成后，大家正在整队准备返回营地，小钱跟排长说，再去施工现场看看还有没有遗漏的事未做（他是连队的炮手，负责管理爆破器材），行走中突然被山上滑下来的一块片石砸在身上，支队、营连领导和医务人员想尽一切办法救治，三十位战友准备献血，最终抢救无效牺牲。一个对工作认真负责的战士，一个不愿意离开母亲十分恋家的年轻军人，就这样倒在了工地上。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也没有急难险峻的事情发生，甚至说已经收工了他就不应该再返回去，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执行一种特别的任务，他用年青的生命展示了中国军人为了修筑中巴公路不畏艰险、不怕牺牲的风采。

历史定格、英雄长眠，时至今日我仍能回忆起他那幼稚的脸庞，因为喊护士为阿姨被同乡取笑时的情景。我能告诉小钱的是那位护士‘阿姨’宗利群，十年前就在新浪博客上著文《化作山脉的人们》，宣扬了英雄烈士们的光辉事迹，钱良应也是文章中描绘的英雄。这篇博文被收录在上海出版社出版的《那时的军营那时的我》一书中，受到了军内外读者的高度关注和称赞。

（请关注下集）

巴基斯坦吉尔吉特“舒特纳吉尔”公园纪念碑前同巴方朋友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