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很多年,很多年,已经没有聆听过雪落的声音了。即便现在看到漫山遍野白皑皑的大雪,还以为是一种来自天外的稀有物种。见不到雪,就像见不到某一个想见的人,思念某一个思念的人,我也就对雪漠不关心了。不管它降临到高山,还是降临到低谷,也不问及它落得是急是慢,抑或是深是浅。</p><p class="ql-block">只是小时候,一到冬天,总想聆听一场落雪的声音,期待与雪在广袤无垠的田野有一次亲密的邂逅。听雪落下的声音,就似听姥姥呢喃的声音,就似听鸟儿低吟的声音,就似听草尖拱土的声音,就似听麦穗灌浆的声音,就似听秋蝉打鸣的声音。</p><p class="ql-block">雪一落下来,我就会闲坐在火塘边烤红薯、烤洋芋,那种从火塘里飞出来的香味令人心醉。我假装用火钳爨着火,实则是想将火钳的使用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方便在火烣里掏出烤熟的红薯和洋芋。</p><p class="ql-block">火塘里的柴火烧得很旺,火苗发出兴奋的呼啦声,像在喜迎这一场不期而遇的雪。祖父和父亲围坐在火塘边,猛吸几口旱烟,惬意地吐出大大的烟圈,然后将长长的烟杆从满是胡茬的嘴里拔出来,在奇形怪状的树蔸疙瘩上使劲地磕着。</p><p class="ql-block">父亲见我老是拿着火钳在火堆里捣鼓,就忙横我一眼,严厉地对我呵斥道:“手爪子痒啊!不停地在火里刨!”门虽然关得严严实实,但雪风还是从门缝和墙洞里挤了进来,像父亲的一个巴掌狠狠地扇在我的脸上。</p><p class="ql-block">听见父亲的呵斥,我对烤红薯、烤洋芋的兴致顿时索然寡味,心情就像霜打的茄子,一下子就蔫下去了。我丢下火钳怏怏不乐地走出屋外,看那漫天的飞雪。雪才不管我受没受到委屈,依然歇斯底里地下着。它们像凌空而舞的仙子,在空中肆无忌惮地飘着。一阵寒风过来,它们索性在空中上下翻飞着,左右盘旋着,相巨撞击着。</p><p class="ql-block">雪好不容易落到地面,依旧舍不得融化掉,它们要在大地上做一个长期居住户。也许是对我的心没有一点缱绻的意思吧。房屋上,树梢头,石头顶,溪沟里,田野中,到处都是它们的影子。大地上早已一片洁白,白得有些刺眼。没有了小路,没有了庄稼,没有了菜园,没有了足迹,只有鸟儿寻觅不到食物发出的急促的鸣叫声。</p><p class="ql-block">父亲预感到大雪就要来临,提前几天就忙活开了。他将窗子用皮纸糊好,还贴上一层薄薄的尼龙布,想竭力将风雪挡在屋外,他还将不易受冻的红薯全部下放到地窑,上面还蒙上一层厚厚的稻草和烂絮。圈里的老母猪正怀着仔,母亲怕老母猪受冻影响胎儿,也特意给老母猪睡觉的地方换上了新的稻草。</p><p class="ql-block">墙洞里的雷公雀雀儿,也衔来很多布块、渣滓和草料,将老窝焕然一新。寒风来了,大雪来了,没有和乡亲们打一声招呼,就径直蹿进村子里,溜进屋子里,钻进每个人的心窝里。寒风和大雪,似乎比我还熟悉村里的路,似乎比我还了解墙上每一道细微的缝隙。</p><p class="ql-block">父亲劈出足够的柴块垛在阶沿上,像一排排等待即将开拔上战场的士兵。尽管柴火再怎么整齐再怎么威武,只要风雪不来,它们也就百无一用。就如村里的老姜头,读了半辈子私塾,依旧和土坷垃打着交道,村里也没人请他哪怕写半张字条,他常常感叹:“百无一用是书生!”他自诩为书生,乡亲们还裂着嘴鄙夷地笑着他。</p><p class="ql-block">但风雪还是来了,这些柴块终于大有用场。这些柴块,是父亲砍伐田野里那些歪脖子桐梓树,一锯一锯锯出来的,一截一截扛回来的,一块一块劈出来的,犹如他精心种植的麦粒和稻谷,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一旦用上这些柴块烧出旺火,发出哔哔啪啪的声响,父亲会得意地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终于有用到你们的时候。</p><p class="ql-block">母亲也将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见不到一片树叶,见不到一根杂草,见不到一脬鸡屎,见不到一粒石子。风雪就如贵宾,就如走亲访友的亲朋。母亲这么做,像迎接久违的稀客,又像欢迎很久不见的亲人。母亲将生活琐事扫到一边,将烦恼郁闷扫到一边,将大病小病扫到一边,腾出一块干干净净的地方,等待雪的莅临。</p><p class="ql-block">风雪来临之前,我还走出村子遛达了一圈。我没有父亲母亲的超前意识和危机意识,我未来得及将地里的桐梓果捡干净,就让它被大雪淹没覆盖了。多么遗憾啊,那些桐梓果可是我读书的学费呀!只好等到来年春天冰雪融化的时候,再到田野里厚厚的叶子中仔细翻找它们。细想起来,每年都有一件两件事情被搁置在整个冬天,让人后悔不已。</p><p class="ql-block">夜晚,我像一条猥琐怕冷的狗,紧紧地蜷缩在被窝里,还将被子裹得严严的。尽管床铺上还铺有一层厚厚的稻草,还有一床不新不旧、不厚不薄的棉絮,但风还是刮了进来,雪还是飘了进来,它像一个不速之客,强迫我与它们打个照面。</p><p class="ql-block">风雪一来,我的耳朵就像被尖刀刮了一下,感觉一阵生疼。我没有棉帽,没有棉袄,没有棉裤,我难以抵住哪怕来自瓦缝间的一点风寒。我终于明白,人是躲不过雪的,无论你身居何处,雪总会不经意地轻易找到你。我干脆不再裹紧身子,有意让雪知道这世间还有我这么一个人,刻意让寒冷盯住我这个活蹦乱跳的年轻生命。</p><p class="ql-block">有风雪的夜晚是难以入眠的,我明显听到了雪的声音。院外的竹林时不时发出啪啪啪的断裂声,大概是顶不住雪的压迫发出的惨叫和呻吟。有时还隐约传来大块大块的雪,从树上呼啸而下的声音,像母亲撕扯破布时发出的清脆声。还有树枝被压断撕裂的阵痛声。鸡在栅栏里咯咯咯地吵闹,像在哀求主人给它们送去一盆炭火。</p><p class="ql-block">母猫还在房顶上踩着猫步,发出急促的叫春声。那些公猫听见母猫的呼唤,一窝蜂从四面八方的风雪里拥来,齐刷刷地聚集在房顶上。不一会儿,就听见公猫因争风吃醋发出的打架声。一群猫在房顶上奔跑,追逐,打闹,终于搅松了房顶上厚厚的积雪,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一大块积雪从房檐滑落而下,重重地砸在地板上。那些猫被吓坏了,纷纷跳下房顶,一溜烟逃进了风雪里,不知了去向。</p><p class="ql-block">一犬吠影,百犬吠声。大山深处,隐隐约约传来阵阵的狗吠声,又好像传来吱呀吱呀的开门声。那些不明真相的狗,是不是有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它们怎么知道第一只狂叫的狗,是在等候风雪夜归的主人,还是在迎接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说客,还是在追逐不安好心的偷情人,还是在撕咬偷鸡摸狗的盗窃贼。夜里的风雪声,是多么复杂啊!好像风雪里有一股腐朽而奇异的味道。</p><p class="ql-block">我突然听到风雪里有咿咿呀呀的哭泣声,还有悲怆时的号啕大哭声,有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还有咣咣咣的敲锣声,我想又是哪家的老人顶不住风寒,在大雪纷飞的夜晚走了,这是他的后辈在给乡亲们发报丧声。乡亲们听见报丧声,便不约而同地吆喝着向他家奔去,连夜帮忙装殓,帮忙挑水,帮忙打柴,帮忙借桌椅板凳,帮忙料理老人的后事,直到老人入土为安,深深地葬在厚厚的积雪里。</p><p class="ql-block">我的祖母是在大雪纷飞的夜晚走的,我的父亲也是在大雪纷飞的夜晚走的。好像只有在大雪纷飞的夜晚,他们去往天国的路才会那么明亮,不那么黑暗。</p><p class="ql-block">我有一个远房亲戚表婶,和我的母亲关系甚好,她嫁到了山那边的王家。表婶年老多病,一年四季病恹恹的,她总是担心自己熬不过冬天,迈不过风雪的门槛。每一年冬天稍微一冷,还未等到风雪来临,她就开始将自己关在低矮的茅屋里足不出户,像向火的铜罐、炊壶似的,整天煨在火塘边,等待着春天的来临。</p><p class="ql-block">一个人老了,就特别害怕冬天,害怕寒风凛冽,害怕雨雪交加。他们一天天数着漫长的日子,盼望着春天来临,渴望每一天太阳出来。即便春天来了,即便太阳出了,即便气温回暖,表婶也没有抽芽长叶的迹象。她像一株干枯腐朽的树,像一片暗淡无光的月,根本开不出半朵花来。尽管这样,表婶还是盼望春天,渴望太阳,她想随随便便在自家房屋的老墙根下晒晒太阳,接受一点阳光和地气。</p><p class="ql-block">每次见到表婶,表婶都用渴求的眼光看着我,对我叮嘱道:“孩子啊,让你妈天暖和了来看看我吧,我怕我再也见不到她了!”表婶叮嘱完,空洞无物的眼里就会淌出几滴干涩的眼泪。我每次都没有忘记将表婶的叮嘱转告给母亲。但母亲无言,一直忙着手里的活计,她有做不完的活。</p><p class="ql-block">她深知自己不是一个人在过冬,她还有五个未长大未成家的孩子,她要拉扯着孩子们和她一起熬过漫长的冬季。我以为母亲很冷淡很冷漠,我一再提醒母亲去看看表婶。母亲却说,等天暖和了再说吧。其实,母亲也在等候春天,也在渴望阳光。但我还是想,在春暖花开的季节,母亲会带着孩子们翻过那座山,去看望山那边那个蜷缩在茅屋里的老人。</p><p class="ql-block">几年过去,表婶没有等到母亲的到来,母亲也未等到那一个暖和的日子,但表婶却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走了。母亲知道消息后,先是一怔,然后又立马平静下来,她没有流一滴眼泪,显得极其平淡而平常,好像表婶的死讯与她没有半点关系,她依然自顾自不停地做着手里的活。</p><p class="ql-block">母亲依旧没有去送表婶最后一程,她仅打发父亲和两个哥哥前去奔丧吊唁了一晚,为表婶守了最后一夜。过了一些日子,冬天并未过去,春天也未到来,母亲突然说,天气暖和了。她说完这句话,又长长叹息了一声。听见母亲的叹息,我又想起了表婶对我的多次叮嘱。我只是觉得,春天永远不属于表婶,她最终还是被冬天的风雪接走了,被冬天的风雪吞没了。</p><p class="ql-block">多少年后,父亲在风雪中走了,母亲也慢慢变老了,面对她独自在冬天的风雪里漫熬,我也无能为力,也力不从心,最多就是给她多一点陪伴。但庆幸的是,母亲最终是在夏天走的,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我想母亲走的时候,并没有像表婶那么惧怕风雪。</p><p class="ql-block">冬天又来了,但雪没有到来,一点雪花都没有。我多么希望有一场大雪到来,仔细聆听一下雪落的声音,聆听一下风雪里那些周遭人的声音。我想知道,父亲母亲在雪落的声音里,在另一个世界的岁月里,是不是还那么惧怕风雪,还那么怕冷。斗转星移,一晃我也快到了惧怕风雪的年纪,我也想整天围坐在火炉旁,随意而惬意地烤着面膜和红薯,消磨那段老来的时光。<i style="color:rgb(57, 181, 74);">(2025年1月6日写于湖北宣恩贡水河畔)</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