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而锐利的诗句——读《偷书贼》

依依（拒聊）

说起《偷书贼》这部小说，应该感谢它的作者——澳大利亚的马库斯·苏萨克。她如诗歌一样优美洗练的文字，使二战期间德国普通百姓的生活再一次展现在我们面前。他们曾那样痛苦地挣扎过，隐忍过，却被战争的硝烟抹去了性命。还要感谢汉语翻译家陶泽慧先生，他以同样优美的讲述还原了原作的精彩和丰富。在驾驭语言和控制节奏方面，他们的才华是杰出的，值得称赞。我欣赏着他们俩共同的劳动成果，心里泛起的愉悦和战栗是难以言说的。我感谢他们，为包括我在内的中文读者奉献出这么一道文学大餐。阅读占用了我很长时间，从2024年末到2025年初，我都沉浸在《偷书贼》的阅读中。我对朋友说，我在读诗。她问，读什么诗。我把书名告诉了她。这等于说，我把我的快乐和赞美也一起分享给了她。朋友是勤奋的，她很快读完了它，并发了朋友圈。我想，我这样惊喜地赞美一部小说，也许暴露了我的浅陋无知，没读过几本书，没见过什么世面。管它呢。我这一刻就是要不吝言辞地赞美这部书。 在人物塑造方面，《偷书贼》无疑是成功的。作者笔下的几个主要人物，面貌特征突出，个性鲜明，他们像宇宙中的行星，运行在各自固有的轨道上，中文读者很容易识别记忆。比如，身体瘦弱而热爱阅读的主人公泽莉尔·梅明格。“头发像羽毛一样”的犹太人拳击手马克斯·范登堡，“脸像皱巴巴的纸板箱”的矮胖的罗莎·胡伯曼（泽莉尔的继母），眼睛闪着“善意的银色光泽”身材高大的手风琴手兼粉刷匠汉斯·胡伯曼（泽莉尔的继父），倔强顽皮的邻居小男孩鲁迪·施泰纳，“脸上有一道粉红色的疤痕，很容易抽搐”的男孩汤米·穆勒等。他们都有属于自己身份的独特标签，中文读者只要看一眼便会记住，不会因为人物名字太长或相似而弄混他们。就切入点而言，这部小说也很独特。作者以死神的视角，聚焦于二战时德国一个小镇的一条街——莫尔辛小镇的希默尔街，目睹了那里发生的一切。战争降临时，原本普通的百姓突然被划分出两个截然对立的阵营：犹太人和非犹太人。后者欺凌迫害前者，前者沦为板上鱼肉。当然，也有例外。那个名叫马克斯的犹太人就得到了胡伯曼一家的真诚收留和悉心呵护。马克斯住在胡伯曼家的地下室里，与天空阳光彩虹雪花隔绝。小女孩泽莉尔天天为他播报天气，这一行为多少慰藉了青年拳击手寂灭的心灵。死神追着全镇人跑的时候，死神也感觉到了疲惫。这真是莫大的讽刺。死神把那些柔软的灵魂抱在怀里，极尽怜惜之意。好人的灵魂都是柔软的，这是来自死神的触觉。“柔软”这个词，在死神嘴里，真是个好词。比“美丽”好，比“善良”好。“柔软”是纯粹的去掉夸饰的赞美语。在这场大杀戮中，死神窥见了多少形形色色的灵魂！在书的结束部分，它忍不住慨叹：“人类怎么可以如此丑陋又如此美好，他们的文字为何可以毁灭一切，又可以璀璨夺目？”（P502） 我感兴趣的是小说的表达。战争是一个再沉重不过的话题。书写战争当然不可能轻松。可是，小说的表达轻，软，锐利，轻易地刺入了物体的内部。▲这只金色小鸟（飞机）再也扑腾不动了。 P8▲天上聚集起大朵大朵笨重的云。天空的云拖着步子，蠢乎乎地聚成一堆。大朵大朵的云。阴暗而浓密。它们互相碰撞着，说一声抱歉，又游荡到别处。 P71-72▲红色的天空依旧在飘落美丽的灰烬。 P490▲他的声音仿佛碎成了许多片。一个赴死的好日子。今天真是个赴死的好日子。 P468▲水壶上落满了雪，餐桌上落满了雪。那些人类的头顶和肩膀上也盖着一层厚厚的雪。（这是在描写受到轰炸的民居和居民的惨状，房屋倒塌，整个街道的人几乎全部死亡） P433▲太阳搅拌着土地，它像在熬汤一样，一圈圈地搅拌着我们。 P475这些轻如羽毛的句子，这些触目惊心的句子——让人愉悦让人痛楚；让人轻飘让人窒息；让人感觉到美好，又让人感受到丑恶；让人身在云端，又让人身陷地狱；让人手不释卷，又让人不忍卒读。轻飘飘的描述和血淋淋的主题，竟然奇妙地交融在一起，编织出绚烂夺目又肮脏腐臭的画卷，堪称小说艺术的奇葩。我不喜欢冗长的表述，太啰嗦，太沉重，仿佛着装繁琐行事一板一眼的慢性子人，总让人觉得沉闷压抑；我喜欢短而轻的句子，它们像蹦蹦跳跳的孩子，或者像夏日午后的阵雨，不哼哼唧唧，不拖泥带水，活泼泼叫人快乐。 有必要把小说中描写天气的部分单拎出来说说。天气状况是小说家着意描摹的背景，像旁观者，但不是旁观者。它一直在参与小说的情节进展，一直在关注主人公的命运。天空、云朵、光线、星辰、冰凌、风、雨，它们全都住进了人类的灵魂，替人类发出着各种声音，做出各种表情。在小说中，它们不属于自己，完全从属于小说的情节和情感。它们变幻着颜色、形状、重量和声音，参预着人类的磨难和挣扎。▲天空总是沉沉地悬在头顶，阴冷而沉重，滑溜而灰暗。 P41天空▲科隆腐朽的天空泛着黄色，边缘不住地剥落。 P153▲一朵朵云拱起身子，回头望着，然后继续前行。 P468▲她走过慕尼黑大街，看到一朵巨大的云像一头怪物一样掠过山顶。它爬上山峰，遮住了太阳，变成了一头有灰色心脏的白色野兽，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小镇。 P298▲光线像一把枪，向双眼发射着弹药。 P128▲黄色的星辰正在燃烧。 P367▲草地边上的冰凌就像碎裂的玻璃。 P418▲一阵风吹过，仿佛是某具看不见的尸体发出的呼吸。 P121▲希默尔街正下着雨。雨滴从空中落下。就像孩子用尽全力关掉水龙头，却没能拧紧一样。 P455 我想起了另一部小说《呼吸秋千》。我觉得它们之间有一些相似的地方。《呼吸秋千》是德国女作家赫塔·米勒的长篇小说，2009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诺奖评审委员曾这样评价小说的作者：“赫塔·米勒以诗歌的精炼和散文的直白，描绘了无依无靠的人群的生活图景。”两部小说都取材于二战。德国作为二战的挑起国，它的民众也遭遇了战争的摧残和戕害。如果把时间细分一下，《偷书贼》的故事发生在盟军反攻德国慕尼黑的时候，而《呼吸秋千》的故事则稍稍靠后，它反映的是战争宣告结束，一支远赴俄国的德国劳务兵的悲惨经历。就小说结构和人物关系而言，它们都极其简单。《偷书贼》围绕少女泽莉尔展开情节，《呼吸秋千》则以一个17岁男青年在劳动营的遭遇为核心事件。细微的区别是视角，前者的视野更为广阔些，因为它借用了死神的视野；后者则以第一人称叙述模式，展现了其目光范围内的一切。最为相似的地方是语言。诗性的语言，细腻、锐利、冷峻、轻盈。小说明明涌动着强烈的抒情色彩，作者却压抑着它们，让它们臣服于貌似客观的轻松描述。在阅读的过程中，读者一方面赞叹其表达的精妙，另一方面又悲叹其语言下掩藏的凄惨。这是一种矛盾撕裂的艺术体验。各摘一段她们描述天空的句子。▲空气闻起来像塑料，地平线就像凝胶。天空也像是人造的，充满尖刺，四处破漏，还飘着煤黑色的柔软的云，像搏动着的黑暗之心。（《偷书贼》）P287▲上方，天空如穹隆般拱起。……沙从下面撑起我的背，天空把我的脸向它抬起。很快天空就暗下来，我的眼睛把它拉下来，眼珠和额窦都装满了天空，全是静止不动的蓝色。天空覆盖了我，没人知道我在哪里。甚至连乡愁也找不到我。（《呼吸秋千》）P118再看看她们对人物受伤的描述。▲在这次冲突之后，鲁迪会收获一个乌青的眼圈、受伤的肋部和一个新发型。（《偷书贼》） P275▲我把一粒发光的灼热炉渣从营地带回了家，就嵌在右腿的迎面骨上。在我的肉里它冷却了，变成冷炉渣。透过皮肤，它闪烁着，仿佛一朵纹身。（《呼吸秋千》）P164当然，如果仔细比对，她们俩的写作肯定有许多地方大相径庭，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一个澳大利亚作家和一个德国作家，其成长经历、文化背景、民族信仰的天差地别，必然会造就她们作品面貌气质的迥然相异。我只是从有限的阅读体验上，观察到她们之间的相似之处，还望方家批评。 【附1：我读《偷书贼》】 关于《偷书贼》🍀我想我迷恋的不是故事本身而是讲故事的方式或者语气我还深深迷恋那些翻译家他们把同样的精彩呈现给我们那么轻的词语在飞翔带着那么重的血腥和眼泪“湿漉漉的太阳”“垂头丧气的手风琴”“爸爸美丽的眼眸已经开始生锈” 🍀这是一本用诗句写成的小说我浸润其中很久了从2024年末到2025年初今天，终于从《偷书贼》中走出来从小说构筑的城堡中走出来从一个少女的成长中走出来从二战的硝烟瓦砾中走出来 🍀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气氛诗意的轻盈的描写奇妙地编织在一起如同锦缎上绣出的骷髅我想，我饮下了一杯咖啡而不是茶泥淖和彩虹，恐惧和爱恋死亡和幸存，丑和美让人分裂又令人清醒你美得像毒药我想起了某位诗人的诗句 【附2：《偷书贼》的精彩语段】是的，元首明白了，他可以用文字统治全世界。“我永远都不会开枪，”他说，“因为根本没有必要。”不过一开始，他行事非常谨慎。我们至少要承认这一点。他可不是笨蛋。他的第一步进攻计划，是让自己的话在这个国家尽可能多的地方扎根。他日日夜夜地播种和栽培。他看着它们成长，最终变成一座文字的森林，覆盖德国上下。这个民族的思想都是他一手栽培出来的。随着文字的茁壮成长，我们年轻的元首还播下了符号的种子，它们也长势喜人，开出了灿烂的花朵。现在时机已经成熟，元首已经准备好了。他邀请人民进入自己辉煌的内心，他从森林里挑选出最美好和最丑陋的文字，召唤他们。人们都来了。他们全都站在传送带上，穿过一台轰鸣的机器，只用了片刻，他们便仿佛过完了一生。文字被灌输进他们的脑海。时间消失了，而他们已经懂得了所有要懂得的东西。他们被催眠了。接下来，他们被符号武装起来，每个人都高高兴兴的。很快，对这些美好又丑陋的文字和象征的需求与日俱增，森林不够用了，必须增加更多的人手来保证文字的供应。有些人负责爬上树梢，把文字扔给下面的人。这些文字被直接灌输给元首其余的人民，有些人胃口很大，吃完还会回来要更多的文字。那些爬上树梢的，便是采字人。最厉害的采字人都懂得文字真正的力量。他们总能爬到最高处。其中有一个小巧瘦弱的女孩。她是那一带最厉害的采字人，因为她知道人一旦失去文字，会变得多么脆弱。她充满了求知欲，她渴望文字，所以她比别人爬得都高。（《偷书贼》）P410-412 2025年1月15日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