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今天是母亲离开我们一周年,去年母亲刚刚过完九十岁的生日,6天后就在睡梦中安详的地走了,之前没有任何先兆,更没有打扰任何人,包括我这个儿子。作为医生,对于死亡并不陌生,因为死亡是人的最终结局,也是医学摆脱不掉的尴尬困境。但对亲人的离开,特别是生养我们的父母,不能不让我们的情感产生阵阵波澜。虽然在父母年事已高的时候,我就开始想象他们怎样离开会让我们能不留遗憾地接受。我希望父母能活过85周岁;我希望他们保有一个我们双方都能认可的生活质量,也就是胃口还在,腿脚还能动,脑子还不糊涂,没有太难受的病痛;我希望他们不是在医院离开,也就是我不愿意看到他们身上插满各种管子;我希望他们走的平静和安详,当然在睡梦中离去是做好的选择。有人会说,在人还活着的时候,去设想怎么离开,与中国的传统习俗,有些背道而驰。而我想,对死亡有准备,总比没准备要好的多。</p> <p class="ql-block">一年前看到母亲在安睡中离去,表情没有任何痛苦,口角没有任何污迹,全身干干净净,一下子把刚刚涌上对母亲离去的悲伤,瞬间释然了。虽然有些冰冷,但未必这不是母亲的愿望。母亲从小身体就是八个子女中最弱的,姥姥曾经说母亲不会活的太长。以后母亲又两次患上癌症,接受了手术,化疗,放疗。但神奇的是,母亲都用自己强大的内心战胜了癌症。母亲生前说过,她不怕死,那时我以为只是说说而已。从医这么多年,见到了无数的生生死死,还很少有人面对死亡没有任何恐惧和纠结,如果有一天死亡在我身边缠绕的时候,我也一定会颤颤巍巍。也许母亲的经历,让她比我这个做专业的医生在死亡面前想的更开,想的更现实,想的更有深意。</p> <p class="ql-block">九十岁应该是高寿了,即使母亲在离开的当日,保姆还在给母亲喂饭。民以食为天,食欲决定了健康。也就是说,母亲在生命的最后几个小时,仍然还有进食的需求,这也从另一个层面说明,母亲直到生命的尾声,都与死亡保持着和谐的关系。既然人人都不能从死亡的列车走下,还不如心平气和地与死亡共舞。</p> <p class="ql-block">母亲这个人在许多人眼里,还是很有个性的。平时表情严肃,不拘言笑,甚至感觉还有些不好接触。可一旦熟悉了,她的聪颖,善良,通情达理,小事不计较,大事不糊涂,就会尽人皆知。在她的一生中,不管是朋友,同事,还是家族成员对她都是非常认可的。我有一个表妹,是母亲哥哥的孩子,比我小一岁。非常聪明,记忆力也好。恢复高考的78年,比我先一年进入了北医,后来成了口腔专业的博士。她小的时候曾经在我家生活了一个很长一段时间,可以说与我们朝夕相处,她在母亲去世后写了一篇回忆文章。我想从她的文章里,可以看到母亲的为人,母亲在外人眼里的不一般。</p> <p class="ql-block">表妹的文章题目是:我的四姑。九旬四姑走了,安详的走了。虽然是意料之中,但还是特别伤心。回忆年轻时的四姑,怀念耄耋之年的四姑。我是一岁多就被寄养在北京奶奶和四姑家的,刚刚朦朦懂事时,对妈妈没有什么概念,但四姑对我来说,却是神一样的存在,年轻、苗条、时尚、善良、优雅、知性、坚定、严格。</p> <p class="ql-block">当时我们住在东城区泡子河东巷六号一个大杂院里。家里有两间房,四姑住里屋,我和奶奶住的外屋。两房之间有个小窗口,我每天站在床上,扒在窗口上,看着年轻美丽的四姑一举一动。里屋窗下有四姑心爱的棕色烤漆五斗㕑,台面是亮亮的大理石,上面摆放两个拇指大小的瓷娃娃, 小瓷娃俏皮的支肘侧卧打着电话。这可是五、六十年前的情景,现在想想这也都是毫不过时的精品,可以看出四姑的品味不一般。四姑还有一大罐海鸥牌洗头膏,气味幽香迷人,让怕洗头眯眼的我,有了洗头的念想。</p> <p class="ql-block">四姑是很善良的人。挨着我们的后院,有一家姓韩的邻居,当时生活困难,男主人以送蜂窝煤为生,女主人带着三个孩子以做手工糊纸拉花灯笼为生。奶奶和四姑让几岁的我和斌哥(表妹对我的称呼)去到韩家帮忙做手工,既帮助了人家,又锻练了我们的小手灵活性,也许这对我以后成为一名口腔医生动手能力助了一臂之力。有一天斌哥好奇从韩家拿回家了一个小穗子,有小拇指长,细细小小的,上面还有个亮珠子,它应该是用来粘在灯笼底部的小穗子。四姑发现我们在家里玩那个小穗子,立即拽着我们俩去到韩家把那个小穗子还回去,还严厉的批评了斌哥:无论东西大小,不是我们的都不许拿,从小就要做一个正直的人。</p> <p class="ql-block">我小时候很贪睡,半夜起夜时也不睁眼,当然也不会跑到院子里去上厕所,就是半睁半睡的在地上的尿盆里方便。家人反映,我曾梦游般地尿过地上的小板凳,我们玩的玩具,结果有一次是冬天,把四姑摆在地上的棉鞋给尿了。那年代可没有备用的棉鞋,早上四姑只好穿着尿湿的棉鞋去上班了,下班回来才清洗干净,慢慢用炉子烤干。四姑和奶奶嘟囔我这孩子会梦游,但从来没有责骂过我。</p> <p class="ql-block">四姑每天一早上班要从位于北京站的家里骑车到动物园附近的单位,有一段时间,甚至要骑到颐和园的西边去上班,那真是早出晚归呀。她那辆鳳凰28女式自行车是我们大家的宝贝。星期天我们孩子们一定要把那辆自行车扣过来,把车轮子转呀转,把车辐条擦呀擦,为的是让自行车锃亮锃亮,得到四姑的表扬。也许四姑20余年如一日的骑车上班,锻练了她的身体,也让她渡过了两次癌症的打击,得以在九旬之年安祥离世。</p> <p class="ql-block">四姑平时上班早出晚归,但周末总领着我们出去转悠转悠,把那个年代本来比较清闷的日子过得丰富一些。我们的家离东单很近,1972年寒假时,尼克松访华,参观了当时的东单菜市场,周末我们去东单菜市场时,柜台上方的大横梁上仍挂了一排当时为迎接外宾,展示的巨大巨肥母鸡模特们,四姑为我们花十块钱买回家了一只。那时没有冰箱,就把鸡冻在了院子里的一只小瓦缸里,吃了好多天。我们戏称的这只“尼克松鸡”,让已是小学生的我兴奋不已,记忆很久很久。</p> <p class="ql-block">从小我们就生长在一个很平和宁静的大家庭,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奶奶和四姑住在一起。长大才知道四姑夫被四清从军队下放到农村,那时四姑才三十岁,赵叔叔一走就是十七年。这些痛苦冤屈四姑坚强坦然面对,从来没有看到四姑哭泣吵闹,更没有给我们小孩子留下任何阴影。而是在不同年代领着我们家族的大大小小孩子们和和睦睦,健健康康,不卑不亢,认认真真的——活着、好好的活着。</p> <p class="ql-block">平时奶奶和姑妈照料我们的生活起居,四姑则负责让我们长知识,长见识。记得有一年国庆节,我有些感冒,四姑就裹着被子抱着我,到胡同口的开阔地界,去看天安门那边若隐若现的礼花;领着才几岁的我和斌哥去人民大会堂看东方红史诗;和二大爷,也就是我父亲的哥哥,带着我们去民旅文化宫看京剧,那是由钢琴家殷成宗钢琴伴奏、刘长瑜演唱的红灯记。不要以为我们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其实小时候的所有这些经历,都会潜移默化影响了我们长大后的人生格局。真是终生受益,终生感恩。</p> <p class="ql-block">表妹写的她的四姑,也就是我的母亲,因为时间久远,有些事情我都记不清了。再一个我和表妹当时的心境也不一样,可能有些事情对我不以为然,却对表妹会终生难忘。母亲的一生,不管从身体上,还是精神上,并不顺风顺水,可以说许多时候是坎坷,是苦难,是常人不能忍受的痛苦。但就像表妹所说,从记事起就没有听到母亲的一句抱怨,一句怨天尤人的话。她教给我们更多的是如何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如何要奋发图强成为自食其力的人,不要让我们在名利上更多的纠结。虽然我们一路的成长,留有母亲的痕迹,但做的并不够,可不管怎样,我还是要在母亲周年祭说一句:谢谢母亲的示范和教诲。</p> <p class="ql-block">人早晚总是要走的,多一些积德行善,多把阳光的一面展示给别人,这样在我们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就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悔恨,也不会因为无所事事而懊恼。死亡是生命最后一课,人生最终的幸福还是要学会什么是好死。歌德说:太阳看起来好像是沉下去了,实在不是沉下去而是不断地辉耀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