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剩返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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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ql-block">  狗剩跪在村西头的一个塄坎前磕头,两只手举过头顶,平托着一根糊着白纸的柳木棍。他的面前是刘半仙用手刨成的一个小土坑,里面插了三根香,点着一根白蜡。</p><p class="ql-block"> 这个地方已经到了村外,野风呼呼着,红色的香一前一向后歪着,只有中间的那根努力挺直。香头的烟雾是灰色的,白蜡的火苗是黄的色,它们一起扭来扭去,像狗剩他二伯请来的歌舞团的女娃在简易的台子上扭动腰肢。</p><p class="ql-block"> 唱样板戏出身的刘半仙不知什么时候成了村子里婚丧嫁娶活动的金牌司仪,他嘴里念念有词,“陈家先祖在上,今有不肖孙媳张老孺人荣登天府,孙子陈来娃于家中大摆酒席,款待众亲友乡邻,特请先祖回家赴宴。”</p><p class="ql-block"> 狗剩和其他穿白色孝服的人排成一列,随着刘半仙的口令磕头。在单位,狗剩就成了陈远志,多少人得听他的。现在,他得听刘半仙的。</p><p class="ql-block"> 仪式完毕,一行人回返,孝棍拖在身后,在几个月没见雨水的地面上呲啦啦响,拉出一条条线,起了尘雾。</p><p class="ql-block"> 路过灌溉时才被人记起来的小水渠时,狗剩七十四岁的堂兄扯了一下狗剩的衣服,说歇歇吧,这老坟太远,走乏了,让别人先回,反正迎客也用不了那么多人。</p><p class="ql-block"> 狗剩也走不动了,两个人停住,堂哥一屁股坐在一块水泥块上,挡住了狗剩递过来的华子,掏出自己的烟袋,倒了一些在白纸条上,卷成筒,吸了起来。说,哥不懂,但知道你那是好烟,还是这个有劲。然后有一搭没一搭给狗剩讲起族里人的事。</p><p class="ql-block"> 只听了几句,狗剩把眼光投向了远处,二伯家里哀乐声在这里已变得隐约,有了难得的安静。绿色的麦苗和灰蒙蒙的天空间距离很阔,高高的宝鸡峡干渠像蛇一样向西爬去,最终消失在徐家崖各家各户的炊烟中。一只黑色的鸟儿从空中飞过,发出不脆不亮的鸣叫,空气像水面一样似乎起了泛动,不再平整。</p><p class="ql-block"> 春、夏、秋、冬,狗剩都会时不时回村子转转,看看曾经住过的老房、走过的路,和念过书的学校,但他最喜欢的还是冬天,这个季节的衰败与苍凉让他的乡情更浓,回忆更深。</p><p class="ql-block"> 狗剩把眼睛停在一个高台下的坟头上,向堂兄确认后,他突然发现长生哥已经离世四年了,这四年里,他在单位里经历了太多的事,而长生哥静静地躺在这里的乡土中,了无牵挂。</p><p class="ql-block"> 对于长生哥的死亡,他有两个看法。一是吃惊,二是太怂。</p><p class="ql-block"> 长生哥是喝农药走了的。他至今也弄不明白他心目中的硬汉怎么会以如此极端的方式告别这个世界,即便有再多的无奈。</p><p class="ql-block"> 生产队的时候,长生哥是队里绝对的红人。早先是队里的手扶拖拉机手,上地干活下工回家,想搭顺车的人都会主动和他打招呼,让他捎一程,逛会赶集进城办事更不用说。</p><p class="ql-block"> 长生哥怪话多,而且张口就来。前街张麻子考上大学在西安城上学的大儿子放假回来,他对着人家娃的大头皮鞋盯了半天,说你看你这鞋擦的亮的,跌倒蝇子滑倒虱(俗音sei),疙蚤上去把胯骨掰(俗音bei),千万不敢进你大的土房子,看把鞋弄脏了。看见饲养员宋二狗搭了一个很高的梯子爬上麦草垛子撕麦秸,他在下面喊,叔,你这是手榴弹擦勾子,精勾子撵狼,危险系数太大。你走了不要紧,那么好看的婶子可就让别人拾走了,娃也成了别人的。干活的时候,队长手叉在腰间转来转去,一会儿嫌这个磨洋工,一会儿怪那个草没拔干净,他吐了一口唾沫,看把你能的,你能给地球做粪笼绊,你能给虱挽笼头,球长的能戳天,本事大的,咋不去给地球当球长。长生哥的这种与生俱来的俏皮让他很受队里大姑娘小媳妇的待见,一见面就嘻嘻哈哈,夹杂着胆大人的打情骂俏,有人就给长生嫂说,晚上把门看紧点,小心哪个女人从后门溜进去占了窝。也许是因为长生哥难管,公社打井队招人时,队长推荐了他,算是摔了一个包袱。</p><p class="ql-block"> 直到那一年春天的一个日子,族长把狗剩叫回来奔丧,他才知道了活力满满的长生哥去世了,后来,也知道了死因。原来同村有人在乡政府街道上开了一家饭馆,在吃炒面时,长生哥发现碗里有只苍蝇,便去理论。店主说你为啥快吃完了才看见,谁能证明苍蝇是做饭时飞进去的?一来二去,吵闹变成了互殴,已经六十多岁的长生哥自然没法和正当年龄身强力壮的店主相比,很快败下阵来。</p><p class="ql-block"> 回到家里,被媳妇数落了几句,原本就窝火的长生哥更加难以压制怒火,他想到一个帮手——在外地打工的儿子,便打电话叫了回来,一起去店主家理论。这一次,店主和他父亲一家人都在,人数上的劣势让长生哥父子二人依然没有占到便宜。又一次返回,看着满脸淤青的儿子,长生嫂爆发了,劈头盖脸把她男人骂了个狗血喷头,倍感窝囊的长生哥应该也接受不了这种结果,把娃搅和进来,还受了伤,觉得太没有颜面,于是在夜里喝下了一瓶给果树杀虫的农药。</p><p class="ql-block"> 在族长的安排下,狗剩和一群人去饭店里静坐,要求赔偿。饭店里空无一人,大厅里全是族人们摆进去的花圈。店主不闪面,这样的静坐是没有意义的,大家只是坐在店门口闲聊,耗钟点。族人中也是打药除草浇园疏花各有各的事,没时间长久熬下去。私下里大家都在埋怨长生,即使喝药也要倒在店主家,那样至少索赔起来还理长些,不这么被动。狗剩同意这个看法,他不知道凭着在打井队工作过的经历,多少还有点退休金的长生哥是怎么想的。自己走的不值,还给家里人留下一大堆棘手的事。</p><p class="ql-block"> 后来的事情是听说的,长生嫂有个侄子在外面干事,有地位。通过这个侄子和县上的领导联系,县上又安排乡派出所出面沟通协调,店主家最终给了几万元作为丧葬费。</p><p class="ql-block"> 高音喇叭通知所有孝子集中,准备晚上的事项了。狗剩抬脚跟着堂兄往回走,一眨眼四年了,很快,明天中午十二点后,狗剩又会回到城里,变成了陈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