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笔者与父母</p> <p class="ql-block">在我看来世上最恒久的关系莫过于父亲和儿子,通俗来讲,父子之间是最亲密的关系,早就想写一篇关于父亲的回忆,但踌躇再三,迟迟难以下笔,也许正因亲密所以难写。父亲的日常生活看似普通,却又一直影响着我乃至兄弟姐妹。要从他普通点滴的生活细流中找出激励我们、影响我们人生的东西,确实存在,又难以捉摸。这个想法在我的脑海中萦绕了很久,比写其他任何文章酝酿的时间都要长。</p><p class="ql-block">父亲生于1907年卒于2002年11月,享年95岁。可惜他走的一周前我离开上海去墨西哥工作。噩耗传来,那种悲伤的感觉就好像体内被抽干了,痛心的难受,我恨这冥冥注定的安排,那么多年在国内守望,都相安无事,偏偏我远去南半球数天,亲爱的老爸走了,不能送父亲最后一程是无法弥补的遗憾,让我情何以堪 !</p> <p class="ql-block">父母亲在徐汇村家门口</p> <p class="ql-block">那天夜晚,我辗转难眠,满脑全是父亲的回忆。父亲是江苏淮安县人氏,地道的苏北人,1921年他十三岁,家乡连年受灾,庄稼颗粒无收,他跟随祖父长途跋涉来到十里洋场的上海,居住在苏北人聚集的曹家渡棚户区。父亲从没上过学读过书,起初只能做苦力,在附近三官塘桥上帮助推人力车黄包车赚点小钱,就像电影三毛流浪记描述的一样,后来租了一部黄包车,在上海滩开始了艰辛的车夫生涯。</p><p class="ql-block"> 父亲生活里的浓重一笔是和一个人发生了交集。一天父亲和往常一样外出揽活,一位戴眼镜,提着皮包的斯文人坐上了他的车,让我父亲拉到徐家汇附近学堂,到达后他让父亲两小时后再来拉他回家。父亲自然应允,他拉了几个客人后又回到原地等候。那人果然又来乘车,父亲便拉他到目的地。就在父亲要离开时,那人嘱咐父亲明天到时还来拉他去上课,就这样一来二去,彼此有了了解,他就是复旦大学校长李登辉。父亲回忆:李校长见他话不多,人憨厚,跑得快,拉得稳,就包用了他的车。</p><p class="ql-block">复旦大学前校长李登辉在复旦大学教学40余年,他祖籍福建同安,出生于印尼,早年毕业于美国哈佛大学,后到上海从事教育工作。他曾亲赴东南亚筹集大量华侨捐款,回来后购得上海北郊区70余亩土地,一举奠定了复旦大学江湾校区的基础。</p><p class="ql-block">上世纪20年代,李校长外出的交通工具以父亲的黄包车为主,30年代,南洋华侨捐给李校长一部轿车,从此李校长出行基本上以车代步,父亲更多的是成为李校长的随扈。抗战时期,李校长留守复旦大学上海校区,父亲始终跟随左右。</p><p class="ql-block">平时帮他跑跑腿,送取文件,外出购物。李校长喜欢四川路武昌路“广茂香”的广东烤鸭,父亲常前往购买。父亲为人忠厚,深得李校长信任,他唤我父亲阿长,父亲则称他校长。周围人士都仿校长叫父亲张阿长,久而久之,张阿长成了正式名字,原名张怀勇反而被弃之不用。父亲不识字,李校长还是放心让父亲到银行替他存取钱财,每次都是他亲写字条,让父亲前往办理。</p> <p class="ql-block">李登辉校长</p> <p class="ql-block">父亲曾跟我说起,李登辉校长为复旦大学呕心沥血,只要有真才实学,对复旦办学有用的人才,他都亲自登门拜访,请他们到学校讲课或聘用他们。父亲回忆,他曾随同李校长拜访了鲁迅,鲁迅是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先驱,李登辉是上海著名大学校长,两人相谈甚欢,鲁迅后来曾到复旦大学演讲了两次,讲的是革命文学。1935年,父亲护送年近花甲的李校长乘长江轮西上,参加重庆复旦中学的成立大会。旅途中,江轮溯流而上,浪涛颠簸,江风飕飕,父亲肩挑背负行囊,手里拿着大衣,随时给校长披上,一路悉心照顾,路过南京,李校长身体不适,曾下船在著名的金陵饭店歇息了两天。</p><p class="ql-block">李校长夫人名叫汤佩琳,夫妻感情笃深,琴瑟和鸣,育有三个孩子,令人惋愕叹息的是李夫人和孩子们不幸先后离世。李校长把痛苦埋藏在心里,专心致力学校教育,再未续弦。后来他把自己的侄儿李贤政过继为自己的养子,两个人生活在一起,白天李校长忙于上课和校务,父亲便担负起对他的照顾和陪伴,他有什么事情也愿意找父亲帮忙,当时李贤政住在复旦徐汇村32号,直到1948年李贤政结婚后搬离复旦大学到徐家汇生活。</p><p class="ql-block">李登辉于1936年被迫辞去复旦大学校长职务,1937年,抗战爆发,复旦大学辗转去到四川重庆嘉陵江边的北碚,李校长担任留守上海的复旦校区负责人,父亲依旧跟随左右。抗战胜利后,复旦复员回到江湾,其时校长为他的学生章益,章校长对前校长的旧人照顾有加,父亲被安排至复旦大学徐汇村担任门房,章益校长住在徐汇村31号,正对着门房间,母亲在章校长家帮佣。</p> <p class="ql-block">抗战爆发以后,复旦大学迁移至重庆北碚,数学系教授崔明奇夫妇将随校前往,走时匆忙只带了随身衣物,家具及钢琴等都无法带走,他交代父亲看情况处理。父亲把崔家所有东西全部搬到门房后面堆放起来。直到抗战胜利结束,崔明奇夫妇从陪都重庆复员回沪 ,父亲将一应物品“完璧归赵”,崔教授喜出望外,非常感激。</p><p class="ql-block">至此两家关系自然很好,每年春节父母亲都会带我去给崔明奇夫妇拜年,虽然我当时还小,但一直都记得徐汇村村长崔伯伯真诚的笑脸。 直到1958年崔明奇教授因病去世,埋葬于江湾公墓,此后每逢清明,父亲让我穿戴整齐,骑自行车带我去给他扫墓。</p><p class="ql-block">这种友谊延续至崔伯伯夫人林津秀身上,他们膝下无子,只要林老师有事招呼一声,父母就会上门相帮。1967年,林伯母因病去世,我父母偕崔家老友李振麟先生的夫人卢老师等一道送别了林老师。</p> <p class="ql-block">崔明奇和李振麟教授在徐汇村</p> <p class="ql-block">父亲为崔伯母送行</p> <p class="ql-block">我1950年出生于复旦大学徐汇村(现为第二宿舍),那时,父亲被调入复旦大学物理系工作,负责水银的清洗处理。</p><p class="ql-block">父亲在高等学府工作,但是不识字,他积极参加学校扫盲班,认真工作,成为复旦大学解放后第一批发展的中共党员。父亲深知读书的重要,一直督促我们子女认真学习,让我们用他的借书证去复旦图书馆借书阅读,看到有合适的学习教材就带回来给我们复习。</p><p class="ql-block">抗美援朝战争爆发,人们纷纷捐钱出力支援志愿军,父亲主动提出降薪5元,从每月53元降至48元。母亲对此事虽然嘴上嘀咕,抱怨之余更加精打细算,勤俭持家。为了补贴家用,母亲经常到学生宿舍,帮学生洗衣服,拆洗被子、晒干、烫平,钉好再送回学生宿舍。</p><p class="ql-block">记得有天晚上,父亲很晚没有回家,饭菜早已凉了,母亲命我去学校看看。 我知道父亲的上班地点,就在物理楼楼梯边上第一间房间,那里有台专门从事清洗水银的机器,我看见父亲正在忙碌着。他说,蔡(祖泉)叔叔的电光源实验室研制高压汞灯,需要大量纯净水银,清洗过程缓慢,只有自己加班加点,才能供得上实验需要。他告诫我说答应过别人的事情,自己就是再辛苦也要做到。</p><p class="ql-block">当我后来看到上海街道上亮起千万盏高压汞灯(小太阳)时,想起其中也有父亲的努力,心中不免感到欣慰,他是幕后英雄。发小李北宏曾告知,他听物理系潘笃武教授谈起:当年张阿长做的工作有危险性,他曾提醒过老张千万当心。这事只有张阿长肯干,也只有他能干好。也是老天眷顾好人,张阿长活到95岁高寿。</p><p class="ql-block">正是因为水银有毒,物理系为了照顾父亲的身体,免费向他提供每天一磅牛奶,这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很不容易,父亲自然不愿专享,都是拿回来给我们这些孩子喝。我曾因为阑尾手术后需要营养恢复,也喝过一段时间。</p> <p class="ql-block">父亲有个习惯,每天早上起床泡上一杯淡淡的盐白开水 ,温温的时候喝下去。据说,它可以洗胃清肠,我有时也会来上一杯,效果不错,可惜我没有长久坚持。 父亲最大爱好便是喝点小酒,常常让我去去国权路合作社购买零拷的果子酒,回来的路上我也会偷喝几口,记得有次多喝了几口,回家以后和小时玩伴打弹子,一蹲下竟然摔倒,晕乎乎的醉了。长大以后我酒量不错,能喝整八两白酒,恐怕跟我小时练过的“童子功”有关。</p><p class="ql-block">老爸抽烟一直都用烟斗,这和崔伯伯一样。那么多年过去了,他叼着烟斗,眯眼翘着二郎腿,静静坐在椅子上的形象,总让我想起黄永玉的那张自画像,两个人都是方形脸,风度颇有相似处,那是他最惬意的时候。</p><p class="ql-block">我后来有了收入,走过很多地方,只要看到好的烟斗,烟丝,都会买来孝敬他老人家。</p><p class="ql-block">上世纪60年代初,大家还没从三年自然灾害中缓过来,家里六个孩子都在上学,仅靠老爸的那点工资根本不够一家的花销,我才十来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家里的兄弟姐妹都在上学,个个能吃会喝。</p><p class="ql-block">鱼肉买不起,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上,平时只能粗菜淡饭。父亲在自家后院养鸡下蛋,还种了蔬菜毛豆。收获季节到了,新鲜蔬菜有时吃不完,送给邻居教授家品尝,那是名副其实的有机菜,鲜嫩爽口,至今让我回味。毛豆摘下来,父亲和我们在灯下剥毛豆,一剥就是一大碗,第二天用来炒雪里蕻咸菜,标准的本帮菜,既下饭还有营养,大家都爱吃。</p><p class="ql-block">父亲领着我们靠自己的双手和勤俭,一家人健康平安的生活,兄弟姐姐都长大成人。</p><p class="ql-block">十几岁的孩子肯定贪玩,不喜做家务,尤其是这种枯燥无味的手工活,可是有父亲陪着我们,或者说我们陪着父亲一起做家务,聊家常,那一幕是我最难忘的回忆,至今还时常在脑海里浮现。</p> <p class="ql-block">章益校长及教授们</p> <p class="ql-block">60年代中期wg 起始于高校,复旦大学首当其冲,先冲击学术权威,后炮打走资派,复旦大学时任党委书记王零被揪斗批判。父亲对变化莫测的运动目不暇接,有些迷茫,听到学生高亢激昂的揭发王零的种种“罪行”,父亲很是愕然,从不解到不满继而愤怒,终于在一次在学校批斗会上,他毅然走上舞台,挥起左手(父亲是左撇子)打了王零一记耳光,事发突然,王零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场下也一片哗然,大家都没有想到平时一个毫不起眼,默默无闻的老校工竟然打了堂堂知名学府的掌舵人。</p><p class="ql-block">我那时还在上初中,听闻此事,也感到不可思议,父亲处世为人一向老实巴交,没有脾气,与人无争,这一巴掌确实惊人。 我家当时住在第二宿舍,王零家住第一宿舍,两宿舍大门正好相对,仅隔着一条国年路,两家人出门时常会不期而遇,尤其是王零的儿子和我们是同龄人,遇到时颇有些尴尬。</p><p class="ql-block">数年后,学校秩序恢复正常。有一次父亲出门上班,王零同志也刚好走出第一宿舍大门,父亲主动走向他,低声说了些话,两人一起走着聊着,分手时王零主动伸出手掌,两人握手后分开,各奔东西,这一幕正好被我在无意中目睹。事后,我问起这事,父亲淡然地回答说,WG那场误会,主动说开也就没事了。当时,王零已调任同济大学任党委书记,位高权重。家父的主动示好,王零同志亦有风度,不计前嫌,认这个老复旦,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p><p class="ql-block">转眼到了2000年,正逢复旦大学95周年校庆,已经移居海外的李贤政先生应学校邀请前来参加千禧年庆典。李先生重归故里,向学校询问父亲的去向。那时,父亲在上海凉城路一家养老院入住,第二天,家姐带着李贤政去看望他。父亲当时已经90多岁,患有阿尔茨海默症。两位老人见面的时候,父亲一反常态,居然露出高兴的笑容,两眼一直看着李先生,并示意先生坐在床边的方凳上。李先生参加完学校庆典,再次单独来到养老院看望家父,后来养老院服务员告诉家人,李先生在父亲的床边默默地坐了一个多小时,与父亲做无言的交流。我想,他们情深意笃,他一定是回忆起几十年前与父亲度过的时光。</p><p class="ql-block">论语子夏日: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日未学,吾必为之学矣。</p><p class="ql-block">父亲作为一名校工,见证了复旦近百年的发展,有人说父亲是真正的 “老复旦”,对此判断我也感觉当之无愧。从当年徐汇、常德路,到如今的江湾,他从一而终,留下他为复旦兢兢业业服务的痕迹,苦活累活险活抢着干却从无怨言和自我标榜。他将其一身和复旦捆绑,同呼吸,共命运。他看似“渺若星辰”不起眼,却又不可或缺。得到办学者李校长乃至李贤政的认可。</p><p class="ql-block">父亲虽然大字不识一箩筐,但是他为家庭竭其力,为工作致其身,言而有信,心怀感恩。他的善良,实诚,勤勉等品质,在日常生活中让我们耳濡目染,受用不尽,并自觉传递给我们的子女,一代一代的往下传。</p> <p class="ql-block">李贤政与家姐在复旦大学</p> <p class="ql-block">李贤政和我家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