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三) </p><p class="ql-block"> 我回到大岩村十多天了。水库的水已经消了下去,大闸也很快修好了。刘哑巴被送进了县医院,小屋里只有我一人了。</p><p class="ql-block"> 这晚上我刚摊开稿纸,想写一篇关于刘哑巴的报道,突然,刘老支闯进了屋。 </p><p class="ql-block"> 他一脸的严肃。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我从和他接触的过程中,感觉到他是要在和我说一件重大事情。果然,刘老支说话了。 </p><p class="ql-block"> “老李,你还记得你和刘灿华小儿子刘小小的一段往事吗?” </p><p class="ql-block"> 记得!怎能不记得!老刘的话使我回忆起十八年前的艰苦斗争的岁月……</p><p class="ql-block"> 一九四七年夏。我受党组织的委派,到偏僻的大岩村联系地下党组织。可是当我穿越敌人的封锁线时,我的腿和头两处受到枪击,顿时昏迷了过去……。 </p><p class="ql-block"> 是什么声音象小鸟在歌唱?是什么东西在作响?我想抬头看一看,但是头沉如斗;我想翻身,可是腿和身子都不听使唤。我意识到我受伤了。我趴在地上沉静了一会,然后抬起了头。哦!这是一片地瓜地,黑幽幽的叶子在早晨太阳光照耀下刺人眼目。身旁站着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在吹笛。这是什么地方?这是谁的孩子,在这战争年月里却危中求安,平静的吹笛? </p><p class="ql-block"> “小弟弟!……”我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那孩子象触电一样,马上把笛当枪冲我走来.那双机警聪慧的双眼,还带着孩童的天真。他看到我头上的血,又看我很狼狈的样子,马上将笛子向我抽来,嘴里骂道:“狗强盗!打死你个国民党!”</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孩子把我看成还乡团了。疼在身上,喜在心里。我可以通过这个小弟弟找地下党组织了。我赶紧摇手示意他不要打,我从口袋里掏出军帽。那时,我们的革命群众都能从帽檐上的红五星来判断是自己人。虽然我面前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我相信,他可以从军帽上看出我是解放军。</p><p class="ql-block"> 果然,孩子不打我了。然而却盘问起我来。</p><p class="ql-block"> “喂!伸过你的脚来!”</p><p class="ql-block"> 我说我的腿受伤了,不能动。 </p><p class="ql-block"> 孩子走到我跟前,用手翻开我的脚看了看。</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了!你是好人!你饿吗?”</p><p class="ql-block"> 不等我回答又说:“喂!我叫刘小小!叔叔,你等着!”一溜烟的跑了。</p><p class="ql-block"> 我向他跑的地方看去。这是一个山坳,大岩村就在小山那面。四周死一般寂静。在这阳光灿烂的早晨,战争让鸟儿也不敢唱歌了。我感到浑身无力,头痛得要命,头一低又昏迷过去了。</p><p class="ql-block"> “叔叔!你看,谁来了?”</p><p class="ql-block"> 刘小小把我叫醒了。时间已经到了深夜。孩子旁边还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他手提着一个包袱。我积了多年革命经验,断定这是一位革命群众。我用劲力气把军帽递去。汉子点了点头。孩子把包袱里的煎饼拿出来递给我。我饿急了,狼吞虎咽地吃起来。</p><p class="ql-block"> “同志!我叫刘老支。你,你是?”汉子很诚恳地自我介绍。</p><p class="ql-block"> “我叫李刚,是党派我来的……。”</p><p class="ql-block"> “你!你就是李政委!?”刘老支惊喜地抓住我的手,我痛得“哎呀”一声。那汉子顿时激动得流下泪来。我知道,刘老支就是县委交代的我要联系的地下党员了。</p><p class="ql-block"> “李政委!接到上级通知,说要来个政委。我成天盼哪盼哪,经常夜里出来等啊等啊!总算把你盼来啦!”</p><p class="ql-block"> “刘大叔,地下党组织被叛徒李克民破坏了。当地上级党组织已经转移隐蔽,现在我们急需的是联系当地上级党组织。大叔,你先把我隐藏起来。”刘老支会意地点了点头。刘老支把内衣撕成两块,把我的腿和头包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大爷,把叔叔背到东面的山洞去吧!哪个地方只有咱知道啊!”站在一旁的刘小小说。我知道孩子说的“咱”,是指的地下党员。刘老支没有作声,把我背起来向东走去。大约走了一个小时,才来到一个很不被人注意的山洞。山洞又深又大,铺满地瓜秧,还有两块大石头作屏障。</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刘小小天天夜里来送饭。我就暂时在山洞里养伤了。伤渐渐好了起来。可是要找地下党组织啊!和地下党组织联系不上,就象断了线的风筝,心里又难受,又痛苦。刘老支在还乡团的监视下,不能过多的活动。眼下,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希望只能寄托在孩子身上了。</p><p class="ql-block"> 不行。刘小小只有八、九岁,对于革命斗争的艰苦性还没有一点认识。可是,他……他能否领我去找党组织的负责人呢?</p><p class="ql-block"> “叔叔,我给你唱支歌!”不等我回话,刘小小就唱起了一首非常动听的儿歌,歌声带着动人的童音。我发现,他唱歌比他吹的笛子还好听。可是,当我看到他那黄黄瘦瘦的小脸时,找地下党组织的心情更迫切了。</p><p class="ql-block"> 我和老刘商量,让刘小小领我下山。 据老刘说,省庄的党支部书记李大妈还在活动。我决定让小小领我到省庄去找李大妈。</p><p class="ql-block"> 夜是那样的黑,伸手不见五指,辨别不出东西南北,只凭小小的记忆向省庄走去。走到一个村子,小小看到村头一眼大井,对我说:“叔叔,到啦!”我打量了一下四周。老刘说过,在大井西边的第二个门就是李大妈的住房。我朝大门看了看,夜已深了,屋里却点着灯。在屋后的窗户下,还能听到酣睡声。我认为是搞错了,可是孩子一口咬定就是李大妈的屋。小小来过多次送信了。我信得过他。</p><p class="ql-block"> 我们悄悄地走到大门前,没想到手一推,门开了。我们悄悄地走到窗户底下。我用手捅破窗户纸向里看。这房子不大,门关着,可是却没有门坎。我趴在地上,向里看了看。</p><p class="ql-block"> “不好!”我大吃一惊!椅子上有两个还乡团趴着睡觉!一支步枪倚在椅子边,一支手枪放在高桌子上;地上的饭桌杯盘狼籍,还散发出阵阵酒味。小小从地上爬起来,悄悄地对我说:“叔叔,仰着的那个就是俺庄的坏蛋!是有名的地头蛇!是还乡团的!”“好!收拾他们!”我下了决心。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问:“小小,你恨他们吗?”</p><p class="ql-block"> “恨!一万个恨!我爹我娘就是还乡团打死的!”啊!小小已经没爹娘了!时间不容许我过多地考虑这些事。我问:“你害怕吗?”“不!一万个不!”啊!多么聪明的孩子啊!这难忘的战争年月,虽然对孩子来说充满着坎坷和辛酸,但是,却把孩子磨练得更机智、更勇敢了。“好孩子!如果你想给你爹娘报仇,你能悄悄地爬进去开门吗?”小小坚定地点点头,把那瘦小的身子一倦,顿时从门坎孔里钻进了去。一会儿,从里边递出两支枪。</p><p class="ql-block"> 啊!小小把枪递出来了!他不是先想到开门让我进去,分担他幼小心灵的害怕;却先想到把敌人的武器拿出来。因为拿走了敌人的武器,就等于拿走了敌人的命根。战争使年幼的孩子也早熟了。门悄悄地开了。我把两支枪头打开,准备应付敌人的反扑。可是,小小却悄悄地抽出门闩,趁我不备,狠狠地向趴在桌子上的还乡团砸去。那个三分象人、七分象鬼的地头蛇“哎呀”了一声,就倒在了地下,孩子接二连三地又向头砸去。孩子用自己的双手,消灭了杀害他爹娘的坏蛋。听到“哎呀”一声,另一个还乡团睡眼蓬松地站起来,刚想往外跑,我就马上把枪眼对准了他的胸膛。小小也举着门闩,一脚踩在地头蛇的身上,一脚踩在桌子上,时刻准备着向坏蛋砸去。我厉声地对那个坏蛋说:“你这个人民的死对头,快跪下!”那个家伙哆哆嗦嗦地跪了下来。我转到他的背后,一面暗示小小共同下手,一面把枪托举起来,在同一时刻,我们代表人民砸死了这个罪魁。</p><p class="ql-block"> 没有找到党组织。然而,我们却消灭了两个敌人。一路上,小小兴致勃勃地几次想唱歌给我听,都让我制止了。我又重新返回了大岩村。半个月过去了,还没有找到党组织。这已经是中秋了。全国的革命斗争形势怎样了?大岩村在刘老支的组织下,已经开展了武装斗争。我每天夜里都到村里去。经过残酷的革命斗争考验,在一个晚上,有三个青年在党旗下举手庄严宣誓,他们的一生属于共产主义。斗争是发动起来了。</p><p class="ql-block"> 县委自派我来到大岩村,再也没有来人联系给予指示;而我又没有和当地党组织接上头,不得不和刘老支研究工作,开展斗争.“砰!砰!”如往常一样,石门又响了起来。我爬过去,搬开石头。刘小小来送饭了。然而,来的却是刘老支。</p><p class="ql-block"> “小小呢?”我问老刘。</p><p class="ql-block"> 老刘一脸的沉重,表现出很难过的样子。“老刘!小小怎么啦!?快说啊!”</p><p class="ql-block"> “被捕啦!” 老刘沉重地说。被捕?难道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也被国民党匪徒抓去实施酷刑?“是的。小小被捕了。</p><p class="ql-block"> 事情是这样的……”……前天夜里,刘老支接到了一封信.这封信是县委派人送来的。通知我和老刘建立民兵组织,迎接全国解放,并要老刘尽快和小岩村的党组织联系上。老刘已被还乡团监视。派谁去小岩村呢?小岩村地下党组织负责人是小小的舅舅。于是,老刘决定让小小去,小小是孩子,估计敌人是不会注意的。老刘把信缝在孩子的袖子里,天黑以后小小就到了小岩村。可是,当他刚走进舅舅家门,舅舅正被敌人逮捕。还乡团把一根铁丝紧紧地把他舅舅捆了起来。孩子一看不好,刚想转身跑走,可是等候在大门后的一个还乡团一把就抓住了孩子。小小,还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啊!可是,他却在战争的岁月里早早地受苦了。八、九岁的孩子,象一株尚未发育成型的幼苗,过早地挺立在荒野上,来接受暴风雨的洗礼了。</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孩子被押到城里的监狱里。敌人早已听叛徒说小小是一个我方的小通讯员,因此小小受的罪比大人一点也不少。他们逼他说出大岩村谁是共产党员,小小不说。残无人道的敌人让小小坐“莲花盆”,这个刑法把孩子的小屁股烧破了;坐老虎凳,几乎把小腿压断;灌辣椒汤,从此小小再也不能说话了。灭绝人性的还乡团,就这样把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折磨成哑巴了!从此,再也听不到孩子在监狱里高声歌唱了!人们再也没有见到小小。</p><p class="ql-block"> 有人说孩子哑巴了,到处流浪了;有人说孩子疯了;还有人说亲眼看见在村北山沟里发现了孩子的尸体…….。</p><p class="ql-block"> 孩子,你在哪里? </p><p class="ql-block"> ( 四)</p><p class="ql-block"> 我放下手中的笔,紧紧握住老刘的手:“老刘!他就是刘小小….!?”</p><p class="ql-block"> “对!他就是刘小小! 在牢房里,小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敌人以为他死了,把他扔到荒野,打算喂狗;没想到小小以顽强的生命力战胜了死亡。十多年来,孩子在我跟前长大了,加入了团组织,又入了党。孩子没有辜负党对他的期望……。老李,我想和你商量一下,向县里申请给小小治哑巴!”</p><p class="ql-block"> “好!我这就去!”说着我就提起自行车到医院去找小小。“等等!”老刘拉住我说,“老李,小小的哑巴是机能性的,过去我找人看过,大医院一定能治好!你是否先写份报告给县委啊?”老刘含泪一句话提醒了我,我太激动了。我摊开信纸,激情满腔,慷慨陈词,给县委写了一份报告。 </p><p class="ql-block"> (五)</p><p class="ql-block"> 在县委办公室的协调下,省立医院很快答应给小小治病。由于工作繁忙,我和老刘只陪小小到省立医院去了一趟。医生说小小的哑巴会治好的。</p><p class="ql-block"> 一个月后,我去省城探望刘小小。刚到医院门外的小山边,一个虎背熊腰的小伙子出现在我的面前。他怔怔地看着我,然后扑向我的怀里。</p><p class="ql-block"> “李刚叔叔!你就是刘大爷说的李刚叔叔啊!”我紧紧握住孩子的双手。孩子的双手因受伤而变得很硬,但我还是觉得是十八年前的那双小手。十八年前,我也是这样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幼年时期他经历的艰难困苦的生活和革命前辈的艰苦奋斗的革命传统,已经作为一种宝贵的精神财富被他接受下来了。它滋养了他,成为鼓励他献身社会主义建设的动力,并且在新的条件下爆发出了新的火花。</p><p class="ql-block"> “李刚叔叔,我给你唱支歌好吗?”这个已经成熟的小伙子,突然充满稚气地问。</p><p class="ql-block"> 接着,他深情地唱起了“东方红”。这歌声虽还带有嘶哑,但感情是那样的深沉。这歌声,冲向医院的上空,冲向整个大地的上空。这歌声,象充满激情的一首朗诵诗,波涛汹涌,气势磅礴,充满着旺盛的朝气。 </p><p class="ql-block"> 写于 1966年4月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