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渡口

吴山客

或许是年龄渐长的原因吧，现在的我已经越来越容易多愁善感、思古怀旧了。比如，每当回到故乡看见这棵独立于江边的大樟树，脑海中便会浮现出当年商船云集、人来客往的热闹繁忙画面。这里，就是我们村的古渡口。

我们洋港村紧挨着水面开阔的衢江，地处金华、兰溪、龙游三县的交界处。江的两岸，分别有游埠、洋埠两个千年古镇，再沿江上下游约溯五公里处，还有罗埠、湖镇两个古镇。在那个出行基本靠脚、运输基本靠船的年代，洋港村得益于这独特的天然优势，渡口就成了南来北往商客的交通要道，也在我脑海中刻下了深深的烙印。

洋港的渡口，究竟产生于什么年代，已无据可查，然而，清代名家吴楷所作的《洋港征帆》一诗，可作为其时渡口繁忙盛景的最好注脚:“洋港陲亭古渡头，往来时有客商舟。茫茫春水归幽壑，远远征帆人倚楼。破浪始如新涨阁，饱风犹带白云浮。欲询无恙秋江客，轻慢先来豁醉眸。”据《兰溪县志》资料记载，早在宋元年间，洋港的渡口就非常热闹，衢江上游的江山、开化等地的货物，走水路运输，洋港渡口是必经之地，而下游的兰溪、梅城如有物资运到到衢州等地，也需走衢江路经洋港。正是有了地理位置的独特优势，因而渡口长年累月都是十分的繁忙，特别到了附近几个古镇赶集的日子，来往商客都得排队等候渡船，洋港渡口逐渐成为兰溪境内最大的渡运码头。

渡口于我而言，印象最深的，就是隔三差五起早自己撑船到对岸的洋埠镇小姑父家挑粪。当年古镇的粪便，都是用马桶倒入附近的粪缸，等到粪缸快满时，小姑父便会托人捎口信给我父亲，第二天早上天还未亮，我便会挑上粪桶，到渡口把大队的渡船撑到对岸，挑好粪后再把船撑回到渡口。那个时候，村里的男人几乎都会撑船，游泳更是小菜一碟。

还有，在秋夏两季的农忙季节，对岸的洋埠有时会放露天电影和礼堂演样板戏，干完一天农活的青年男女包括游埠和附近村的人，就会兴高采烈地坐船摆渡口去观看，而结束返回时由于人数集中，都会争先恐后地往船上挤，便会出现翻船的事故，好在住在江边的人都会游泳，水也不是很冷，落水的人游上岸后还都哈哈大笑，开心的很。

虽说对岸的洋埠是千年古镇，木船坊也有五六家，可渡口的艄公，清一色的都是我们洋港人，其中的原因尚不清楚，大概总是摆渡撑船是个苦力活，而商业繁华的洋埠人吃不了这个苦吧。每天清晨，梢公都要早早起来，做好摆渡前的检查与准备，迎接第一位乘客的到来。到了晚上，即使已睡觉，听到有客人呼喊要摆渡，住在码头的梢公也得起床撑船送往。若是碰到刮大风、发洪水的日子，摆渡不仅是个力气活，而且还有一定的风险。

我们村的渡口之所以繁忙，还有一个原因，是离游埠古镇不是两公里，早在明万历年间，游埠镇就已成为衢江下游的重要商埠，与桐乡乌镇、湖州南浔、义乌佛堂并称“浙江四大千年古镇”。镇里的手工业发达，农副产品丰富，农历五月十三、七月二十二游埠物资交流会，以及每月的逢二、逢五、逢八集市，南来北往的客肩挑背扛车拉，满担、满箩筐、满独轮车的农副产品都会从渡口经过，赶到游埠集市买卖交易，其时渡口的码头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随着改革开放的发展，渡口经历了被外地商人承包、搭建浮桥等，终因水土不服重归村里。其间，从没帐篷的小木船到有帐篷的木船，从木头机帆船到上世纪80年代二三吨的钢质船，再到新世纪初可以承载汽车的10吨钢质船，渡口也随着时代的发展而悄然变化。然而，随着2001年杭金衢高速公路的开通，高速公路的钢架桥从渡口上空横跨而过，需要摆渡的车辆及乘客越来越少，渡口的生意逐渐难以为继。到了2014年9月，浙江省重点工程“游埠枢纽交通桥工程”又正式开工，桥架设在游埠镇与洋埠镇之间，集航运、泄洪、发电、交通为一体，双向两车道，宽7米，行人和小型车辆均可通行，这为附近出行的人带来了极大便利的同时，也给古老的渡口致命的最后一击，昔日繁华热闹的渡口命运，不可避免地走向终结，码头归于寂寥，渡船也告别了衢江，被拖上岸弃置于江堤上，任凭风吹日晒，雨打雪侵，只有这棵独立于江边的大樟树，不离不弃地守护着这里。

傍晚，我又来到这个曾经热闹的码头，这个曾经摆渡过唐末五代著名画僧贯休、清末民初戏剧家李渔、近代摄影大师郎静山、中国测量之父曹谟的古老渡口，望着锈迹斑斑、仅存骨架的钢质渡船，夕阳西下、衰草横生的暮色中苟延残喘着，瞬间被这巨大无边的虚无寂寥如黑洞般所吞没，感慨也好，忧伤也罢，在不可抗拒的历史车轮面前，都是徒劳，只有江边的水浪，仍然不知疲倦地呻吟着，如同诉说着昨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