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轶事(二)

船夫子

涟水河畔. 笔者摄于2019年春



加入“组织”

六六年那会的我还只有九岁多一点。按老人说的：“十二岁会掀炉餐盖——鬼聪明！(1)”我不到六岁学会了煮饭，就掀得开饭炉餐盖了；而不到七岁那年比两个“同年代伙(2)”也早一年发蒙(读书)，也还算“聪明”吧。但是有一个特点：犟！而且“是根硬犟骨头(3)”。所以，少年时的伙伴都知道我犟脾气一上来，会人哒撑(顶撞)死的。谁要是讲些冒得油盐的卵话子(无理、废话)，我也会把他撑到天上下不来。

那一年我“批准”自己成为“红小兵”，天天背着“红宝书袋”戴着红袖章走出家门时，引得那些没钱买家里人又不会做红袖章的小朋友们羡慕(4)。但也有一些已经是“在组织”也没有红袖章戴的人酸我：“你哒冒加入组织，不算‘红小兵’！”

我才不管别人的闲言碎语，天天照样戴着红袖章出门。就像电影《红旗谱》里那个大姐姐在衣服上绣上“革命”两字一样的气派。

我的红袖章也引起一个“司令”的注意。因为他刚刚拉起来的“队伍”里，十几个人没有几个有红袖章的。他不知听谁说有别的“组织”正想发展我加入的事情，便抢先向我发出邀请，还慎重其事的用他自己油印好的(5)“登记表”填上了我的名字送来。

注

(1)十二岁会掀炉餐盖——鬼聪明：炉餐，一种生铁铸造带盖的鼎形炊具，它常用来煮饭，所以也叫“饭炉餐”。锅身有四耳配有“起子(铁提梁)”。因其锅盖比锅稍大一点不能真接取下，需斜着方能从提梁间掀开取出。所以，旧时常以此语戏谑脑壳不灵光的人。

(2)同年代火：同年：同年同月出生的人结成契兄弟姐妹。也指同一年份出生的人，代火：伙伴、一起做事玩得好。

(3)硬是根犟骨头：少时常与母亲拗气，母亲越打我越不走，每次是邻居朱智章妈妈的劝和拉我才收场，所以得了个“犟骨头”的称号。

(4)上世纪的六、七十年代，所有布料是要凭“布票”购买。但“革命组织”凭“革委会”证明可免票购买做红旗袖章用的红色布料，但是细伢子们自发性弄的“组织”是不可能得到这样的待遇。

(5)油印：一种老式的油印机。用腊纸刻印字版，再用油墨在纸上印刷文字图表。

戴红领巾的“蕾蕾同学”



　　在“运动”开始前的那些年，我最想加入的是“少先队”。为此，我还精心的保存着哥哥戴过的红领巾，想等到我能戴红领巾的时候，脖子上也能戴着象征红旗一角的红领巾了。所以，成为一个英俊的少年队员，一直是我少年时期的一个美好愿望。然而，这个愿望也因为“运动”的到来破灭了。让人想不到的是，象征着革命先烈用鲜血染红的红旗一角的红领巾，也成了”革命对象”，被“革”掉了消失了，红领巾被取之而代的是红袖章。“红小兵”取代了“中国少年先锋队(6)”这个全国性的儿童组织。

但与只要是热爱祖国、学习成绩好，表现优秀就能加入少年队不同，初期的红卫兵和红小兵组织必须登记加入者家庭的阶级成分，以审查其阶级属性和革命血统是否纯洁；凡想加入组织必须是“红五类家庭出身”，思想红根子正的人才能加入。所以，“地、富、反、坏、右”这些“成分高”的人是不能加入的。像我当时这样只是“平民(成分)”家庭出身，不红又不黑是不算“红五类”之列的人，若因“阶级立场”又不明确，或因与掌管组织的人志不同道不会也是不会吸收的。

但任何事情也是可能发生的。正因为我有在那个时候的稀缺资源，能让妈妈给我做个“红小兵”的袖章，也成了我是否加入某个“红小兵”组织的积极因素。而其它即使成了“红小兵”的人，因为没有办法弄到红袖章，就有点名不正的问题，这也是各个组织个亟待解决的问题。

毕竟像我们这些细把戏弄的“革命造反组织”，还是得不到“镇革命委员会”的经费支持的。什么红旗、红袖章的置办以及写宣传标语用的毛边纸(7)都得自己想办法解决；尤其是最具标志性的红袖章，更是决定某个“革命组织”的正不正规标志，也显示其革命性强不强的问题。所以，若能自己带着所需物品加入“组织”便是可以优先考虑的，至于，家庭成分也可以“放宽”一点的，于是就有“组织”想发展我加入的说法。

因为我当时的“贫农阶级”成分还未确定(8)，见有人主动伸出橄榄枝，当然乐见其成。其实，当时我们小镇上的细把戏大多都在大伢子的带领下，“闹革命”搞“红小兵组织”，与大人搞的一样，也有不同的派别，取的名字更是五花八门。什么“xx联合会”或“xx战斗队”等等不一而同。而这样的组织大多是由一个或几个大一点的伢子，带一帮细一点的伢子瞎闹的，有的带头者还自封为“司令”什么的。而我加入的正是一个叫“横扫一切战斗队”的“造反派组织”。

(6)“中国少年先锋队”：简称“少年队”。它在1966年因众所周知的原因，被取消和解散。

(7)毛边纸：一种常用来写字的土纸。

(8)贫农阶级：按当时的阶级成分划分，我家在镇上属无产业的平(市)民。这类人还分“平民”与“贫民”，介于小中农与贫农阶级之间。记得在后来的“成分调查”下，舅舅写的一封信和相关证明，我家户口才更改为“贫农(阶级)”了。

饭炉餐. 老式带耳的铸铁饭锅



我被任命“参谋长”

　　所谓“横扫一切战斗队”，全部人员只不过都是我们前后几户人家的十来个细把戏，男孩女孩都有。比我年龄大的大不过三五岁，比我小的也少不过二三岁，但还有一个叫“国伢几”的四、五岁小男孩也跟在屁股后面凑热闹。当时街上像这样的“战斗队”还有许多，谁带头都可自封为“司令”。那个年代，只要拉拢十几个人，取个什么组织的名称就能“开张”，就能走上街造“走资派”的反。

据说我们的“司令”还设立了“司令部”，不知从那里搬来了一台油印机，还搞到了一些写标语用红的黄的“土边纸”。所以，在街上同是“造反起家”的“革命组织”中，这个“战斗队”还是有一定号召力的。但苦于不能给所有队员配戴红袖章，所以也就“破格”让我这个有红袖章但成份一般的人参加了。

其实所谓的“司令”也就是隔壁屋里的邻家哥哥，只比我大了几岁。他家兄弟姐妹多，平时我们都是在一起玩耍的，所以“司令”也和我合得来的。

一日，他带他的弟弟和我到“司令部”去看看。原来就是供销社的一间木板房子，门楣上贴上了“司令’写的“横扫一切战斗队司令部”。那台油印机就放在办公桌上。油印的“战斗队”资格批准表就是他自己刻蜡纸印的。他说：“还没有搞到正式的红巴巴(印章)，”他又说：“从学校“捡到”一个公章，可惜不能用。”我一看，这是一枚长方形的印章，上有“娄底完小财务收款章”几个字。便给“司令”提出建议：“把‘娄底’后面几个字铲掉，再填上我们战斗队的名字不就行了？”

“司令”一听，立即乐了。连说：“你的主意好！好主意！”于是他把多余的多剔除，用印章在油印表格“战斗队”落款处盖了一个试了一下，再用桌子上的红墨水点水笔把“横扫一切战斗队”几个字填上。莫说“司令”的钢笔字写得真好，简直就是与原印章刻出来字一模一样。这样一个很好的红巴巴就做成了。

“司令”见我的主意给他解决了大问题，一高兴立马就说：“我封你为三小队‘队长’！”

好像“司令”还不尽兴，接着又说：“不！我任命你为我的参谋长！”

我一听，这不正是电影《林海雪原》里，三爷封老九的情景么？于是学着杨子荣的架式，也说了句：

“谢，司令！”

只是“司令”旁边那个站着的“一小队队长”，他的亲弟弟脸上有点挂不住了，毕竟“参谋长”比“小队长”的职务高啰！

其实，我这个“参谋长”纯属是一个玩笑。而我在这个“战斗队”呆的时间也不过一个星期，就因为“革命与不革命”的原因很快就“滚蛋”了。

红卫兵的海洋.图片来源于网图



革命的与不革命的问题

　　如果说“荒唐年代”能造就“荒唐人”，那么有荒唐人就会有荒唐事。记得有一天，正是家家呷晚饭的段黑(天已黑)时间，街弄子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响声和争吵声。引得大家连忙跑到街上看究竟，看到的是某家两公婆(夫妻)吵架吵到了大街上，究其原因让人哭笑不得。

原来是一户人家的男人和堂客在争持谁所在的“造反派组织”，才是“最忠”、“最红”、“最正确”的“革命造反派”。为此，两人就在饭桌前展开了辩论。男的说他站队的组织才是“最革命的造反派”，说他堂客站队的是“保皇派”。堂客门则反驳，以为她支持的才是“真正的革命派”，男人站队的是“乱造反”的“假革命派”。

于是夫妻俩为这个事争持不下，便让崽子和妹仔表态。因为细伢子平时受多了父亲的打骂，便“反水”力挺妈妈。男人嘴拙又拚(讲)不过堂客门，辩论输了的男人一气之下掀翻饭桌冲出家门。堂客见男人把一桌子饭菜掀翻在地，气得提起板凳砸了过去，还拿着鞋子界起(追着)男人打。于是，两公婆(夫妻)上演了一场“街头剧”。

其实，这种父与子、夫和妻为了各自阵营站队的大论战，造成“家庭阵营”分裂，甚至发展成“家庭武斗”的荒唐事，也是那个年代见怪不怪的事了。

电影《洪湖赤卫队》海报. 图片来源于网络



　　其实这样的争吵和辩论也在街上各个派别中发生，街上天天有立场和观点不同派别不同的人，站在八仙桌上进行辩论。街上百货公司处有宽一点的墙，成了各派标语和“大字报”的宣传栏；往往是这派人刚贴上墙，那派的写的又覆盖上。好笑的是，这些一层贴一层红黄白绿的“大字报”，清早就被从乡下来镇上人家掏毛四(粪坑)的农民偷偷的撕掉，掺到粪桶里充当大粪了。

与大人们的阵营对立一样，我们细伢子的组织也会为了维护自己的组织分裂成不同的阵营。辩论的焦点当然是“真革命”和“反革命”，“革命派”和“保皇派”的问题。而因各个“造反派组织”都在主张自己的“正统性”，所以平时玩耍一起长大的细把戏，因在不同的派别，也会像“雄鸡公子”一样斗志极强的争沦，以至于相遇如仇人了。

其实，我们细把戏聚在一起还是玩的成分多，所以“原则性”和“组织性”也会变的。有时一句话不和或与“司令”的观点发生了争持，便会分道扬镳，有的还会重新选边站队转入别的“阵营”。

而那个时代运动一个接着一个，今天斗你明天斗他；随后又来了个“停课闹革命”，让我们连学校也不要去了。面对这样纷乱的局势，大人们看不明白，我们细把戏更搞不明白。而且听说十多里外的钢铁厂搞“武斗”，还时不时传来枪声。更让小镇的人们人心惶恐不安的是，离小镇不到五里地的火车站发生了真的战斗，从省城南下的造反派与当地的造反派发生了激烈的枪战，还有六O(迫击炮)炮弹打到了“铁路小学”，听说还打死搬运公司一个会打机枪的人。于是，有的人家把几条被子罩在八仙桌上，说躲在桌子下，可以防止枪炮子(流弹)飞来。一时小镇谣言四起，大人们也不让细伢子乱出门了。

但出于表“忠心”的“早请示、晚汇报”还是各个“组织”不敢马虎的活动，而例行的“读选集”和政治学习也是人人必须参加的，不然，就是一个“革命与不革命”甚至是不是“反革命”的问题。

而正是那个时候，同样因“停课闹革命”从“涟源二中(现“春元中学”)回家的哥哥，给我带回了许多小说书刊。我知道这些书正处于“禁书”状态，下必须悄悄的读，于是我每天躲在阁楼上读书，一天基本不下楼。面对外面纷乱的局式，我兀自读我的书，大有“躲在阁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的味道。

有“旧书”可读，也让我沉浸式的在书中找到了读书的乐趣。有时，听到“司令”和“战斗队”的成员在楼下喊我去参加“政治学习”，我也装聋作哑，能躲就躲。这样，我“不革命”的印象就在大家中形成了共识。直到有一天发生的一件事，让我彻底的成了“靠边站”的对象。

有一次下午，我的邻居“惠姐姐”说要我和她一起去看电影《洪湖赤卫队》(9)。这是我最想看而错过了一次的一部“战斗片”，其诱惑力太大了。但那天“司令”早早的就通知了我参加“政治学习”，当时我便说了要请假看电影。谁知到断黑(天黑)时，“司令”带着其他“战斗队员”拦住我和“惠姐姐”看电影的去路，问我参不参加“政治学习”？见我态度坚决，便说：“你这是‘忠不忠’的政治问题！如果你要不革命，就取消你的‘红小兵’资格！”看架式这个“政治学习”就是专门针对我的“批斗会”。我的“犟脾气”上来了，便对他说：“随你便！”然后与惠姐姐一道走向去电影院的方向。

当我和惠姐姐走到“大弄子(10)”时，身后那几个“战斗队员”在他们“司令”的带领下，高喊口号：“革命的欢迎，不革命的滚蛋！”

那齐刷刷的口号声，在我俩身后喊个不停，又引得街上人家推开铺门伸头探看。

几十年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所有这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有荒唐、有无奈，却还有点乐。毕竟，在那个年代，个中苦和乐是现今的青柠们无法体会的。有时想想，那些荒唐人和事的发生也真有点让人无法理解，但它却真实的存在于人们的记忆中！

注

(9)《洪湖赤卫队》：那时老街只有一家电影院。每个月天天晚上都有电影放映。安排放映的电影会在“月份牌”上公告。在运动初期电影放映基本正常。但到后期像《洪湖赤卫队》这部电影及其后许多影片都属“禁片”了。

(10)街弄子，大弄子：弄，弄堂、胡同。老街人把街道称为“街弄子”。而所谓“大弄子”是指一条贯穿老街的小胡同。现仍有这个地方和地名。

晨曦中的涟水河. 笔者摄于2021年12月



谢谢阅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