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光逐影】 岁痕深处的春节守望

夏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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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强不睡，相守夜欢哗。”春节，犹如一座蕴藏丰富情感的宝藏，承载着无数人对过往的怀恋以及对未来的憧憬。每逢新春的爆竹声鸣响，那尘封的记忆便似潮水般汹涌而来，尤其是 1967 年那个别样的春节，更是深深地镌刻在我的心间。

　　父亲，原本是乡供销社里勤勤恳恳工作的国家干部，却不幸被这场政治风暴席卷，被迫退职回到渔村。家庭的重担瞬间全都压在了母亲那柔弱的双肩之上。母亲每日天未亮就踏着笨重破旧的缝纫车，夜晚坐在昏黄的灯光之下，穿针引线，缝钉衣纽、衣扣，那细密的针脚中，缝入的是对生活的无奈，更是对家人深沉的守护。全家七口人，依赖着母亲这双勤劳的手，在贫困的边缘勉力维持生计。即便日子过得紧巴巴，但春节作为一年之中最为重要的节日，那些传承下来的传统习俗，在我们家依然被小心翼翼地坚守着。

　　那一年，“文革”的风暴以雷霆万钧之势滚滚袭来，整个社会被卷入动荡的漩涡，我所在的那小小的渔村亦未能逃脱厄运。破“四旧”、立“四新”的口号喧嚣尘上，村子里弥漫着紧张与惶恐的氛围。家家户户的神位、神牌在一夜之间消失无踪，传统文化遭遇着前所未有的冲击。

　　除夕的傍晚，家中大厅原本摆放神位的地方此刻空空荡荡，然而祖爷依旧神情肃穆地在那空白之处点燃香火，焚烧纸钱。祖爷微微弯曲着身子，缓缓蹲下，动作虔诚且专注，将一张张纸钱轻轻地放进火盆。他的眼神中流露出对先辈的追思与敬意，跳跃的火苗，仿若黑暗中的希望之光；纸钱燃烧时发出的“噼里啪啦”声响，仿佛是与祖先们跨越时空的交流。不久拜神结束，一家人满怀着期待，准备迎接那象征辞旧迎新的爆竹之声。

　　父亲环视四周，声音洪亮地问道：“炮竹呢？该放炮竹啦！”众人的目光瞬间一同聚焦到四弟身上。四弟此前信誓旦旦地保证会准备好炮竹，可此时，他的脸涨得如同熟透的番茄，眼神躲闪不定，双手局促地揪着衣角，双脚在地面上不停地来回蹭动，头也不自觉地低垂下去，似乎想要埋进胸口。我满心狐疑，四弟之前那般笃定，现今为何这般模样？

　　父亲的脸色逐渐阴沉下来，语气中明显带着不悦，催促道：“四仔，炮竹究竟在哪？”四弟嗫嚅着，声音微弱如蚊蝇：“我……我原本想着能够买到，可是……”

　　大家一听，赶忙四处搜寻。我和弟弟们在各个房间里翻箱倒柜，将大箱小柜翻了个底朝天，每一个角落都未曾放过。然而寻觅许久，连炮竹的踪影都未曾见到。父亲气得满脸通红，额头上青筋凸起，顺手拿起一根小木条，狠狠地教训了四弟一顿。四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那哭声中满是委屈与惧怕。母亲心疼地将四弟拉到身后，眼中尽是无奈与责备。母亲望着四弟，语重心长地说道：“孩子，做人一定要讲求诚信，要做个老实人！答应的事情就务必要做到。言而无信，往后谁还会信任你？”四弟抽泣着，不停点头，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不停地从脸颊掉落。

　　围炉聚餐的时刻来临，一家人围坐在桌旁。桌上的饭菜极为简单，只有少许的猪肉，那几片薄薄的猪肉在盘中显得格外珍稀；还有一盘咸鱼，散发着独特的咸香；再加上一盘炒青菜，这便是我们年夜饭的全部。四弟坐在那里，头埋得低低的，犹如一只犯错的小兽，不敢正视大家。筷子在碗里漫无目的地来回拨动，却始终没有夹起一口菜，脸上写满了尴尬与自责。父亲看着四弟，沉默片刻，接着夹起一块猪肉，轻轻地放到四弟碗里，说道：“吃吧。”四弟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碗里的猪肉，眼眶瞬间又红了，大颗大颗的眼泪夺眶而出，滴落在饭桌上。

　　初一清晨，阳光透过斑驳的窗户洒落在地上，形成一片片光影。我早早起身，仔细整理好自己那件打着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满心期盼着给祖爷拜年，因为这意味着能够收到祖爷的红包。

　　给祖爷拜年不仅有我一家人，还有叔叔、堂叔几家人。队伍排列得整整齐齐，我站在队伍之中，眼睛紧紧盯着祖爷手中的红包。前面的兄弟姐妹一个接一个地上前，恭恭敬敬地向祖爷磕头，嘴里说着吉祥的话语。祖爷满脸笑容，将红包依次递给他们，孩子们接过红包，脸上洋溢着甜美的笑容。

　　终于轮到我了，我满怀期待地走上前，恭恭敬敬地向祖爷磕头，大声说道：“祖爷，新年快乐，祝您身体康健！”祖爷微笑着点头，可当他把红包递给下一个孩子时，我的笑容瞬间凝固在了脸上。我呆立着，那一刻，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委屈、难过、失落一股脑地涌了上来。我低下头，强忍着泪水，不想让别人看到我的狼狈模样。我在心里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祖爷会忘记我？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这种被忽视的感觉，如同一根尖锐的刺，深深地扎在了我的心里。

　　参加工作之后，童年春节那些或苦涩或失落的片段，时常在我脑海中浮现。那些经历，成了我心底最柔软的角落，也让我坚定了不让家族里的孩子们重蹈我覆辙的决心。

　　每至春节前夕，我都会精心筹备。我穿梭于大街小巷，挑选喜庆精美的红包袋，然后仔细地将饱含心意的钞票装入其中，金额从初时五角到现在三十元不等，每一个红包都承载着深深的祝福。从年廿九开始，我便怀揣着红包，满心期待地在家族拜神处等候。孩子们嬉笑欢闹着围过来，红扑扑的小脸蛋如春日花朵般充满朝气。我微笑着把红包递到他们手中，目光温柔地扫过每一个孩子。我举着红包，大声喊着：“还有哪孩子未到的？千万不要漏了，一定要将这份新年的惊喜转交给孩子！”话语间满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有一次，一位年轻母亲带着歉意走上前，对我说：“堂叔，我孩子生病卧床来不了。”我赶忙将准备好的红包递给她，说道：“一定要给孩子，这是新年的祝福。”那位母亲接过红包，双手颤抖，眼中满是感激：“太谢谢您了，您想得太周到了。这红包不仅是钱，更是一份惦念。我们家条件不好，孩子平时没什么盼头，这个红包他肯定喜欢。您给他的新年增添了亮色！”她声音哽咽，眼中泪光闪烁着。

　　而我的母亲，看到我为孩子们准备红包，眼中满是欣慰与自豪：“孩子，你记得小时候的事，还想着不让别的孩子受委屈，妈真高兴。咱家以前日子苦，你受的委屈妈都懂。现在你能传递温暖，是好事，是积德。”

　　每年春节前，我也不曾忘记童年因炮竹缺失的遗憾，总会早早把买炮竹的钱寄回家，并反复叮嘱亲人一定要买好炮竹和祭祀品。我想象着除夕夜里，爆竹声响，烟火璀璨，为家族带来欢乐与温馨，让大家在喜庆中开启新的一年。

　　如今，“不须迎向东郊去，春在千门万户中。”又是一年新春至，望着漫天烟火，看着孩子们手持红包欢笑奔跑的身影，我知道，曾经的困苦与委屈已在时光中化作对家人的爱和对传统的守护。我愿岁岁年年，成为传递温暖与快乐的使者，让亲情和传统在家族中永远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