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年之痛(散文)

老土

人的身体，总会有大大小小磕伤碰破的遭遇，体验伤痛与流血。甚至，如果不经历过一次手术，都算不上一个完整的人生。

就像我，在默默忍受了一年多肩袖撕裂的疼痛之后，才在2024年的最后几天来到医院，对撕裂的肩袖进行一次手术缝合。有些疼痛可以在时间中自愈，而这种伤痛似乎就不行。

小时候，常听老人们说，上了年纪，不是这疼就是那疼。当时还不信，同样糟蹋了自己身体几十年后，如今终于到了信的年龄。许多老话，在老了之后才明白，它说的那么有道理。

很多事情，只有自身经历过之后，才会深切的记下。比如这个“肩袖”，活了几十年，若不是因为运动不当或者扭摔伤就医，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身体上，还有一个叫肩袖的地方。许多知识点的获得，竟然需要付出疼痛和手术的代价。

疼痛在别人的身上，也许就是个笑话，而发生在自己或家人的身上，却成了大事。妻子通过朋友联系了上海一家她曾住过的大医院，将我的电子核磁检查片发过去，向专家咨询。专家的诊断与当地医院的完全一致，而这家医院的此类手术，已排到了一个多月之后。

妻子朋友说，找找关系，可以让手术向前排一排。我觉得，虽说一级有一级的水平，像这样的常见伤病，完全没必要让朋友搭个人情，而且还要遭受千里往返的舟车劳顿。身边这家步行几分钟便可到达的医院，在周边县市很有知名度，医院的专家也大都熟识，何必再舍近求远。

当然，我还有一个重要的想法没说，我要把这种不断持续加重的疼痛，留在过去，止步于2024，不许它和我一起跨进2025。年终了，一切都可以告一段落，疼痛为什么就不能呢？新的一年，要有一个新的开始。尽管在余下的时光里，还会有这样那样的疼痛，随时袭击我们的身体。当然，我们都会以命相搏，搏得过就活，搏不过就向泥土飘落。何况男人，总是要用这副肩膀，扛起或者肩负一些什么的。

生命的过程，就是体验各种疼痛的过程，身体上的也好，生命之外的也罢。体验了疼痛的过程，才会珍惜那些没有疼痛的日子。

手术安排在12月31日。妻子和好友送我到手术室门口时，好像一种告别，他们笑容里带着凝重。脱掉上衣，躺在窄窄的手术台上，护士长一旁陪我聊天，一位护士在我手臂上开始扎针输液。主刀医生安慰我，放心吧，不是什么大手术，很快的。此时，我开始细细体会，麻醉药物怎样发挥作用，人是如何睡去的。那一瞬间的感觉，我要记下来，留着以后慢慢回味。

事实是没有感觉，什么也没记住，醒来已是三小时后。这也是死亡的一种吧，没有痛苦，没有知觉，就像著名作家琼瑶一样，从容地翩然于一片花丛之中。醒了就接着活，醒不过来就永远地去了，一切都不会因为你的存在与离开而有所改变。

死亡应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不了，却又在痛苦与挣扎中活着。经过这次手术，我不再惧怕死亡。

被推回病房后，远在烟台的儿子用微信视频询问我的情况。虽同在山东，与儿子儿媳却是一东一西，千里之遥。相隔千里，被儿子问候一下心里就很知足了，毕竟父与子是两代人，我身上的痛他无法体会。等他体会到的时候，大概也到了我的年纪。时光是不经用的，转眼就是半生的岁月。看着视频里的儿子，突然发现自己已不再年轻，年轻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大概是累了，在病床上一觉醒来时，已接近子夜正点跨年的时刻。输液器的液体缓慢地滴着，止痛泵的灯亮着。查夜的护士说，止痛泵还要用两天，如果疼的话可以加大一下药量。在药物的作用下，并没有感觉怎样的疼痛，偶尔有点疼，尚可承受。

打开手机，朋友圈有一条儿子发的视频，在烟台某处跨年活动的现场，无数的年轻人，在零点钟声响起时的山呼海啸。从那片欢呼声中，我似乎寻见了自己的影子。年轻人，这么喜欢跨年，好像跨过了这一年，自己就过上了好日子一样。

是啊，跨年了，这年也好不经跨，转眼2024年已离我而去。当然，人与年是不能比的，总有一个年，是我们跨不过去的。

躺在床上，特别是躺在病床上，常常会回望过往，历数过来的那些时光。2023年，妻子在一次交通事故中胫骨平台骨折，保守治疗数月后，又去上海做了关节韧带断裂缝合术。不久，母亲又住院接受了心脏搭桥术，妻子每天拄着拐杖在家里做饭，我则提着饭盒往返于家和医院之间。看着那晚将胸痛无力的母亲接到医院，术后不几日已渐渐露出笑容，一颗心才算放下。

2024年，是母亲与妻子身体慢慢恢复的一年。母亲的康复，是孩子最幸福的时刻。而妻子和我，则不能倒下，就像妻子会尽量放下拐杖，一点点站起来，在疼痛中做康复锻炼与行走。能够长久生活在一起的夫妻，大都不是因为爱情才坚守着一个家，而是那份无法放下的沉甸甸的责任。想想也是这样，谁没有过伴随疼痛的日子，都是寻常百姓家，平淡而再平淡。

原来，我的疼痛并不孤单，还有我的家人陪着我一起痛。好在，我们把这些疼痛都留在了2024。子时一过，是新的一天，今天子时一过，则是新的一年。古文字中子时的子字，中间的一横是一条阴阳分割线，下半部分的竖突破横线向上，是生长开放的花朵。细细一想，它跟太极图也有些相近，阴阳旋转，往复交替。而时间，只是我们人类的一个错觉，更无从谈起它延伸和行走的方向。

2024年，我三次走进山西，在三晋大地探古寻幽。晋城高平的米山镇，有一个铁佛寺。寺内，释迦殿佛祖像尚且完好，背光悬塑的描金工艺有几处脱落。佛祖两侧站立的文殊和普贤菩萨，以及四周大大小小数尊佛像，竟然都没了头颅。真正的佛，本就不在寺院里。拜佛能发财，寻常百姓连寺院的门都跨不进去。只是痛惜，这精湛绝伦的古代民间彩塑艺术，谁看了都会心痛。

想着想着就睡去了，醒来，从窗外照进的已是2025的阳光。仔细打亮，与之前的阳光也并无区别。就像电视里的新闻，没有多少新鲜、可看的内容。从取下止痛泵，到出院前的三天时间里，手术刀口已不再疼痛。索性会打开手机，通过微信视频号，翻看一下2025后这个外面的世界。

我们应该记住一位俄罗斯战士的名字，他叫格里戈里耶夫。他在队友全部阵亡后，独自藏身于废弃的房屋内。一名乌军进去搜索时，两人近身遭遇，枪战瞬间演化成匕首、石头和牙齿的惨烈肉搏。乌军士兵在身中数刀后，对俄军士兵说，我很痛，请你离开，让我安静地死去吧，你是了不起的战士！俄军士兵的耳朵被乌军士兵咬去了一半，鲜血直流。他起身后对乌军士兵说，你也很棒，很合格！这样的赞许，对他应该是无比的安慰。是啊，他们之间又有什么冤仇呢？

这是乌军头盔摄像机拍下的珍贵瞬间，后被传到了网上。他的最后一句话是，永别了，妈妈！我想，妈妈也一定会看到这段视频，她的心里会是怎样的痛啊？战争的正义与否，人们各有判断，站在他们各自的立场上，两人都是英雄。可惜，我无法得知这位英雄的名字。

而另一位叫马齐耶夫斯基的乌军战士，他被泽连斯基追授为“乌克兰英雄”。一年前，他在巴赫穆特战役中被俘，手无寸铁的他，转身看着围过来的俄军士兵，吸了一口烟，说道，荣耀归于乌克兰!随后，多枚子弹从多个方向射向了他。瞬间的死亡，也许不会感到痛苦，而整个大地都在震颤！

吸下人间最后一口烟火，把轻蔑的目光投向敌人！这是马齐耶夫斯倒下前最后的站立，永远的定格，也是留给人间最沉重的痛。痛，它站立不倒。当然，国家不允许蔑视，子弹会结束一切。

战场上，记者问一位五六十岁的老兵，你为什么而战。他掏出手机，找出小孙女的照片说，我的儿子她的爸爸已经牺牲在了战场上！为了我的孙女，能够生活在一个自由的国度，我必须战斗。

不是为了仇恨，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未来的孩子们没有痛苦，为了自己的家园可以迎来持久的安宁。

之前我们身体上的那些病痛与伤痛，到了这里，已经无足轻重，不值一提。佛对众生说，生命是一种体验。而这种战争的体验，就像出生一样，许多人已别无选择地选择了死亡。

刚刚跨进2025的几天里，不知名的年轻演员王星被骗到泰国失联。消息经亿万网民转发后，成为热点和焦点，引起国家和泰国官方重视，人很快从缅甸电诈园区被救出。随后，一个缅甸叫妙瓦底的地方，和其背后巨大的内幕被披露，更多人被诈骗到妙瓦底的消息，牵动着无数国人的心。

人，成了另外一些人发财的工具。敲诈、殴打、逼迫犯罪，或者被贩卖，被摘取器官后，粉碎或者抛尸，形成了泯灭人性、人间炼狱般的黑色产业。十几年时间就壮大起来的缅北电诈集团，刚刚铲除掉，就又出了一个更大规模的妙瓦底！这是一个怎样的十几年呀！数以十万计的年轻生命，成了“猪仔”。妙瓦底的背后，是国内无数父母和家人的眼泪与无助。

许多人和此时的我一样，无法亲临中国的那个北边与南边，亲眼目睹那些血腥与残暴。我们只能通过手机，非常侧面的了解一些。真相一直离很远，我们无法做出自己客观和正确的判断。而那些看似远在天边的疼痛、苦楚与无助，并非与我们无关。天边与眼前，只是距离的差距，而痛是一样的痛。也许那个远方悲剧的亲人，就在我们身边。你怎么敢保证，未来的某一天，同样的悲剧不会重新发生在你的身上？

天下无痛，只是一种愿望而已，真实的故事正在上演。只教育孩子学习课本知识，和保持善良是不够的。骗子往往伪装得比善良还要善良，而战争的枪炮声，也随时会在某一个地方响起。

常听人说，社会在发展，时代在进步，我曾经也这么乐观地以为。真正进步的，大概也只是科技，比如军火，比如手机。军火用来杀人，手机与网络也成了犯罪的工具。科技进步只是文明的一种，而人类的文明，还只是一道微弱的光。就像前面说的，时间没有方向，如果有，大概也是一堆无法破解的乱码，转得令人头痛。

入冬后的甲流，也像一堆乱码，没有止步在过去，它从2024漫卷而来。换药的护士说，医院已没有空床，有的楼层开始在走廊加床。她建议，如果刀口不是很疼，可以出院，中间回来换一次药，半月就可拆线。如果再疼，可以服用点止痛药。妻子也说，回去吧，感觉嗓子也疼，身上有些发紧，别是甲流。

傍晚的时候，儿媳发来一段视频，她和儿子行走在深深浅浅的雪地里，空中，大片大片的雪花正在落下。爸，烟台下雪啦，妈说你出院啦，天降祥瑞！

其实，下雪就是下雪，与祥瑞无关。西藏日喀则发生地震的消息，正从手机里一条一条地传过来。

另一条消息，从山西发过来。朋友说，自己好像感冒了，寻找感冒药时，翻出两年前没用完的新冠试条，一测试，竟然显示了两个红杠。我回复说，兄弟，不是你和我开玩笑，就一定有谁在和你开玩笑！他好像在思考，没有再回复。

出院几天后，站在医院换药室内，我露出肩部，将脸侧向了窗外。护士打开换药包，用蘸了碘伏的棉球为刀口消毒，愈合得很好，放心吧。左肩部微创手术的表面，四个一公分大小的口子上，各缝了一针。

外面刀口好愈合，而隐藏在里面的痛，还有一段很长的恢复期。

她又夹起了一片纱布，轻轻敷上去。一瞬间，那洁白的纱布竟似一片雪花，在眼前飘落，连同肩部内里的伤痛一起被它掩住。忽然想到，入冬以来，鲁西还没下过一场雪的。窗外，赤裸的树木，在干裂的风中嘶鸣。

不知道这个冬天，还能不能有一场雪。没有了雪的冬天，就连疼痛都显得那么暴露。

2025/1/13

作者简介

老土，本名王庆军，60年，出生于黑龙江省，祖籍山东东阿。现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鲁西诗人协会理事，东阿县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个人散文集《草木之香》《赶往乡村的集市》，和文集《我的岛》，作品见《山东文学》《映像》《都市》《中国铁路文学》《黄河文学》《漳河文学》《聊城文艺》《鲁西诗人》《东昌府文艺》《当代散文》《山东诗歌》《大众日报》《聊城日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