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之痛

拈花一笑

我有个同学，两个多月前跳楼了，从二十七层跳下，下面正好有一根水泥桩，穿胸而过。他血溅清晨的那一刻，太阳正冉冉升起。

我听到这个信息已是旧闻一桩，茶饭皆凉，无人再谈。每个熟人都知晓，时间过了这么久，我才偶然听说。心里很不好受，一连数日闲下来时眼前都是他的脸。印象中，他总是笑咪咪的，毫无烦忧。卷发，白皮肤，眉眼细长，一笑就露出白而整齐的牙齿，长相俊秀加上个性柔和，读书时很讨女生喜欢，是我眼中典型的小白脸。我不是很喜欢这种类型的男生，因此对他很平淡，没啥交往。后来大家都变成了成年人，在不同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着，兜兜转转，他成了某部门副职，而我成了他的分管领导。工作之故，见面多了起来。他还是一派笑咪咪，一张脸仍是学生时代的模样，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工作认真，魄力与气度比我想象的好很多，与他偏柔的个性与长相成反比。后来，我离开县城，一别八年，既无联系，亦未打听，仿佛这个人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我不是一个特别恋旧的人，或者说忙忙碌碌的日子让我无暇顾及，离开一个地方觉得与之再也没有关系了，人与事，不闻不问，仿佛曾经吹过的风。

八年的时光转瞬即逝，想必他依然是那个笑咪咪的卷发少年。实在没想到他跳楼了。此时他已是县直某部门负责人，在一个小地方也算功成名就。据说，他后来的生活过的很不好：妻子遭电诈，家里一百多万血本无归。离婚。儿子在省城买房，借债一百多万，他每月工资要还贷，仅留数百元用于日常开销，而他要吃饭、养车、抽烟、随礼……完全不够用。离婚后房子归妻子，他住廉租房，家徒四壁，冷气空心，孤独，脏乱，不如农民工。我听了心很疼。

一个笑咪咪的小白脸，一个工作努力的部门负责人，一个有情有义的丈夫，一个为儿子倾尽所有的父亲，一个不为人知的对生活无比绝望的男人，一个在冬天彻底和我们告别很快被人们遗忘的十分熟悉的人……

单看他那张脸，谁能知道他内心的千疮百孔满目疮痍。人前笑着，人后哭着，或者欲哭无泪。没有人知晓，没有人伸出手将他打捞，也没有人能拯救，除了他自己。他在一个旋涡中，苦苦挣扎，最终被生活的流水无情地带走。

还有一个朋友，是个能力出众的律师，开了三家律师事务所，吸引一群公职人员辞职加入。连我都很动心，一度猛看书，想考律师证，疫情加上岗位调整，实在没有多余时间应对，则罢。

这是一个很骄傲很强势的女人，思维敏锐，口才逼人，出庭时碾压对手绰绰有余。收入可观，令人艳羡。在外地买房，几百万支出眼睛都不眨一下，纤手一挥就定了。可怜我搬了三次家，住的都是二手房，这儿漏水，那儿墙裂，看着别人住的富丽堂皇，也想改善下，一听房价，偃旗息鼓，算了，能遮风挡雨就行，比名垂青史的大文豪杜甫好千倍。她以前也是公职人员，说转身就转身，很果断，干着喜欢干的事，同步实现财务自由。我心浮动，与她有关。

数月前，一场变故突如其来，一下子把这个意气风发的女人击垮了。她的大儿子出了惨烈的车祸，医生认为生还无望救治徒劳，态度不够积极。她不放弃！声嘶力竭地呼唤儿子。也许是强大的母爱激发了孩子的求生欲望，她的儿子在与死神抗争了一夜之后，并未失去生命体征，击碎医生的预言。她果断联系直升机转到省城最好的医院，每天守在重症监护室外。我去重她的时候，她沉痛憔悴的不像样子，脸无活人之色，走路需人搀扶，手里却握着一张纸，纸上是儿子的各项指标，她每天研究、对比，为正常的指标欣慰，为异常的指标焦虑，并与医生交流寻求解决渠道。等儿子平稳一些，为方便中医施治，她又请交警护送，将儿子转回市内医院。日子一天天过去，儿子并没好转，而她已穷尽手段。医院尽力而为，她本人甚至求神拜佛，希望借助神的力量创造奇迹。她每天早起为儿子熬药，探视时间更是雷打不动陪伴。进ICU对她无疑是凌迟，儿子躺在病床上毫无生机，她眼睁睁的看着，束手无策。她的健康每况愈下，说话语气低微，心脏咚咚地跳，竟然不看医生不吃药，她没有活下去的动力，甚至写好遗嘱与儿子同死，骨灰随便撒掉。她这个样子，我们一想起来就心痛的无以复加。朋友们都很关心她，却无法让她坚强起来。我终于明白，一个人心若死，再好的风景再热闹的世界再多的亲人都拽不回她活下去的意念。

是她的小儿子救了她。那个念大二的孩子夏天的时候我见过，留着一个爆炸头，穿着拖鞋、T裇、短裤（短裤还穿歪了），见人斜睨一眼，傲气冲天。他的哥哥出车祸后，他在一夜之间成熟。他每天晚上打电话给哥哥说话并坚信哥哥能听到，他希望哥哥在他的诉说中能突然醒来。当他发现他妈妈异常时，频频请假从澳门回来，给他哥哥熬药、送饭，陪他妈妈说话，抱着她头上成片新生的白发流泪，告诉他妈妈：如果他失去哥哥，再失去妈妈，他也绝不独活！而且，他也像他妈妈一样，焦虑，着急，吃不下饭，对很多他曾经喜欢的事物再也没有兴致。儿子的变化让她顿悟，她原以为没有她，小儿子和他爸爸一起继续好好生活，看来是她乐观了。她不想失去大儿子，再失去小儿子。她终于同意看医生。

因为忙，我没时间与她联系，不知道她是不是战胜了自己，按时吃药，努力吃饭。每每想到她和她的儿子，我们都会深深地叹息，感受着她的无力与痛苦，心揪成一团。

人生海海，也许痛的人很多，他们的伤与痛我们一无所知，也无法分担。距离远的，似乎与我们无关，一声叹息，一阵轻烟。距离近的，纵然感同身受，亦无力相助。

想着这些痛的人，对生活的要求突然降低了，莫名其妙的烦恼烟消云散。与他们深刻的绝望与痛苦相比，我们无疑是幸福的。我想起曾在一个地方吃饭，餐桌上放着一张纸，纸上是阿娟寄语：在细水长流的日子里，不说永远，只说珍惜，每天吃顿舒服饭，睡个安稳觉，就是最好的时光。说的多好啊！

2025.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