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儿 子

追梦的云

家里时常揭不开锅。他梦想着儿子某一天能骑着高头大马回来，打旗喝号，鸣锣开道，别说吃饱饭，四里八乡，乃至县里省里也会有名，他这个父亲也跟着有名。他知道这只是个梦。不过世事无常，儿子现如今在衡阳师范学校读书，据说读得很不错，这就有了实现梦想的现实基础。

他又听说儿子已经回到县里，是受省农民协会派遣，到县里来当农协主席，那可是县里最大的官，据说县长都听他的。开始不相信是真的，后来传说的越来越多，越来越真，乡亲们还找到他，绘声绘色说给他听，他们是怎样亲眼看见他的。他所在的乡里也闹起农会，时常听他们说起县里的农协雷主席，人们对他这个父亲也特别尊敬，就像他儿子真做了大官。这就不由他不相信，儿子是确实回到县里来了。

他说给儿媳听。“他怎么就不回来一趟呢？他有老婆，有孩子，再忙也要抽空回来看看嘛。”他边离开儿媳，边摇着脑袋。

他要去县城一趟，去找儿子。儿媳劝他别去，儿子一定是工作忙，不忙了会回来的。“他还知道回来？老子这么大年纪了，还为他养家，他知道回来，全家都要饿死了，哼！”

他第二天清早出门，走了五六十里山路。他已经记不清什么时候走了这么远的路，每天只是在家里忙碌，全家五口人，老婆、儿媳、孙子孙女，五张嘴向他要吃的，种了两丘薄田，抽空在村里教教童馆，得些小利，无暇管外面的世事。没想到外面的世界如此大变，许多的农民手臂上戴着红袖套，有的还拿着梭标，很是威风。或者脸带笑容，或者刚毅，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他知道这些都是搞农运的人。他的儿子就是管他们的。他不由得心里有了几分神气。

见到儿子，先前打定主意要谴责的几句话，一时竟说不起来。儿子见是老父亲来了，像小时候那样，欢笑得眼睛眯起，眼珠子都看不见了，但眼缝里射出来灼人的光芒。两三年不见，变化真大呀，但也似乎没变什么，还是顽皮的样子，不过如今的他已经不是过去的孩子，他的地位大概与县长不差上下了。儿子陪着他在屋里坐着，屋子倒宽敞，有一铺床，一张桌，几条板凳，大约就是他办公的地方。许多人进进出出，不时的有人请示儿子，儿子转身又与别人说话了。他与儿子说不上几句完整的话。他后悔没有听儿媳的话，他是不该来这里的。他觉得与儿子坐着有点尴尬，人们都对他投来陌生和不解的眼光。他又不能说他是父亲，来找儿子要钱的。他也不好向儿子开口要钱。他只能说好久没看见儿子，听说他回县里了，特地来看一看。

晚上睡觉时，他注意到儿子床下有两个箩筐，他伸手进去，哗啦啦作响，滑溜溜圆滚滾。他的手像被火烫了，赶紧缩回，手里抓住的东西随即掉进箩里，发出脆响。他看着缩回的空手发呆。他怎么不将手里抓住的东西拿出来看一看呢？是毒药吗？是毒蛇吗？可是比这些有毒的东西还要毒呢！他不敢拿出来，也不敢看，看了他会晕倒。他已经知道箩筐里是些什么了。他的胸口呯呯的跳，心跳清晰可闻，脸上发着火烧。他坐在床沿上不能动弹。难道儿子的农运，真的就是某些人说的土匪强盗，专抢有钱人？

这时儿子推门进来，却是一脸坦荡的微笑。他看着脸色煞白的父亲，焦急的问他是不是有病了。父亲指一指床底，眼里现出怒火。谁知儿子笑得更厉害。“哦，你是说床底下的银圆？你看见了，那可是我们革命的战利品。我们是一分钱都不能动的。”然后眉飞色舞的向父亲叙述他们发动县城工人和附近农民，是怎样查抄日货，罚没不法商人。这些钱就是胜利果实。“我们会用来救济穷人，发展民族工商业。现在还来不及清理登记，大家信任我，暂时放在我这里。”

第二天，天一亮，父亲就要赶回去，他说他不回去，一家人可能要饿肚子。儿子拿出六块银圆，说这是他这个月的薪水，昨天刚发下来，正好父亲来了，就拿回去救急。还满脸愧疚的说，他干革命，每个月都没存下钱，太不孝了。父亲不受，说我拿走了，你这个月怎么办。儿子轻松的说，他向别人借一点就能打发日子了。

不久“马日事变”，儿子被押解到县城的王府坪广场被枪杀。父亲没有落泪。儿子不是土匪，更不是强盗。儿子床底下有两箩筐银圆，却分文不取。他儿子是好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