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人的故事(小镇春秋)

黄美德

<p class="ql-block">  父亲刚钻出巷道,就听到有人轻声呼唤:“三姑爹!三姑爹!”</p><p class="ql-block"> 父亲遁声望去,原来是母亲的侄儿国盛。外公兄弟四人,子孙以几何级数增长,我的表哥表弟将近20人。但是,由于家庭出身不好,这些表兄弟们相继入赘贫下中农家,做插门女婿去了,母亲为此而十分伤感。</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时,国盛说:“三姑爹,我也要出去了,正想去与三嬢道别。”</p><p class="ql-block"> 父亲叹了口气,说道:“你三孃还没有收工,还在田里做活呢。”</p><p class="ql-block"> 国盛抬头看天,西边的太阳只剩下半个脸儿。于是说道:“如果是这样,我就不进去了,我还要赶路。望三姑爹和三嬢多多保重,心放宽些。”</p><p class="ql-block"> 父亲点点头。至此,母亲娘家的侄儿全都走光了,都去贫下中农家当插门女婿去了。国盛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暮色中,但父亲还站在哪里发呆。</p><p class="ql-block"> 这天夜里,父亲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父亲想到了他的四个儿子,他的儿子人才和智商都可以算一流。然而,因为家庭出身地主,勉强读完小学就不让读书,所以儿子的文凭只是小学毕业。这对于当过教师,甚至校长的父母亲,是何等沉重的打击。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历经磨难,儿子们都长大了,都长成了帅小伙子,儿子的成婚论嫁成为父亲焦心的事情。</p><p class="ql-block"> 父亲说,每到夜间,一睁开眼睛,他想到的就是儿子的婚事。父亲最担心的是,我家的遗传基因被改变。望着黑沉沉的夜空,父亲痛心疾首。</p><p class="ql-block"> 一天,父亲偶遇一个熟悉的女人。这个女人,俗称媒婆。父亲忽然灵机一动,何不请她帮帮忙。于是说道:“刘阿婆,我的儿子大了,请你帮帮忙。”</p><p class="ql-block"> 媒婆笑着答应了,问父亲有些什么条件,父亲站在哪里,显得很难为情,沉默片刻后,鼓起勇气说道:“第一不能有精神病,第二……”</p><p class="ql-block"> 第二,父亲大约是想说,不要长得太丑。但父亲的话还没有说完,媒婆睨视着父亲手臂上的袖套,白色的袖套上有“地主份子”几个黑字。父亲的脸忽而苍白忽而潮红,就在这时,媒婆绕到父亲的身后,父亲的脊背上贴着“三要八不准”。父亲也是爱好面子的人,这时羞得无地自容了。但媒婆还是不肯善罢甘休,最后指指我家门上“地主家庭”的牌子。旋即,媒婆翻动着白眼走了。父亲站在哪里,气得说不出话来。</p><p class="ql-block"> “四类分子”,他们是政治贱民,没有公民权,受到不断的折磨,无法消除耻辱,他们的污名甚至还是按照男性系统世代相传。那些佩有“地主”“富农”标签的人,现在已经不再比别人富裕,而且事实上,由于他们要彻底地与过去决裂,反而变得更加贫穷了。</p><p class="ql-block"> 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一次,父亲去尹家大院开治保会,治保会又称训话会。会议结束,小军庄的陈某凑近父亲耳朵,他小声地说:“听说你家国栋有对象了呢!”</p><p class="ql-block"> “真有这事么?”父亲张大眼睛,将信将疑。回家一问是真的,父亲的喜悦自不待言。</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时,国栋沉下脸色,他怒冲冲地说:“我家是地主,她还要征求她父母的意见。”父亲的心又凉到心底,那个年代姑娘,都不愿意嫁给地主,嫁给地主称之为“跳火坑”。</p><p class="ql-block"> 国栋的这个对象,她的名字叫春花。国栋和春花是在水库劳动时结识的,按说属于自由恋爱。但面对新的门户之见,自由得退避三舍。父亲叹了口气,那就听天由命吧。</p><p class="ql-block"> 过了几天,国栋喜滋滋地回到家里,他说,她父亲同意了。原来,春花的父亲頗有点政治头脑。</p><p class="ql-block"> 春花是最小的女儿,她的上面还有三个姐姐,大姐和二姐都嫁给了贫下中农。这个选择是时代潮流。但他对下面的两个小女儿说:“你们爱谁就嫁谁,我不会干涉你们。”</p><p class="ql-block"> 一家有女百家求,自然,有不少人来她家提亲。这些提亲者,大都是地主子弟。地主子弟太不幸了,他们得传承黑色基因。所以,只要是地主子女求婚,春花的三姐毫不犹豫地拒绝,她说:“地主的日子我过怕了,我不愿再跨地主的门槛。”</p><p class="ql-block"> 春花家也是地主。后来才知道,春花的三叔还是个军队干部,司令员,中将。1971年春花嫁到我家。因为国栋是长子,父母想孙子心切。结婚三五年过去了,春花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p><p class="ql-block">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天夜里头才挨铺,父亲迷迷糊糊进入梦乡。父亲进到一个院落,窗明几净的屋子里,有八九个小儿在琅琅读书。过了一会,小儿到庭院里玩耍,忽有一小儿登缸落水,另外一个小头扎羊角的小女孩砸缸。父亲的眼睛瞪大了,他说:“啊!似司马光砸缸,此乃神女也。”就在这时,阎罗王拿着生死簿走出来,对这些小儿说:“你们现在可以投胎了。”</p><p class="ql-block"> 孩子们听了欢喜雀跃,尤其是那个头扎羊角砸缸的女孩说道:“历经九九八十一难 ,早就盼着投胎了。”阎罗王正要划押,就在此时,那小女孩问道:“阿邓哥咯出山了?”</p><p class="ql-block"> 阎罗王喟然长叹,他说:“才出山又被打回去了。”小女孩说:“如果是这样,我现在不愿意投胎。”</p><p class="ql-block"> 望着小女孩,阎罗王若有所思。突然之间阎罗王像想起了什么,他愠怒地训斥:“阿邓哥是你们叫的吗?你们出去要叫他邓爷爷。”边说边向小女孩屁股拍去,小女孩忍痛说道:“我反正要等邓爷爷出山才投胎。”阎罗王摸索着发红的手,说声:“也罢!”</p><p class="ql-block"> 雄鸡鸣叫,父亲突然醒来,他摸了摸屁股,苦笑道:“原来是南柯一梦!”</p><p class="ql-block"> 时间悄然而逝,1976年10月的一天,只听锣鼓声和鞭炮声不绝于耳,人们奔走相告:“四人帮”粉碎了。</p><p class="ql-block"> 1979年1月11日,十一届三中全会原则通过的《农村人民公社工作条例(试行草案)》有关规定,中央作出决定:a,凡是多年来遵守政府法令,老实劳动,不做坏事的地、富分子及反革命分子、坏分子,一律摘掉帽子,给予农村人民公社社员的待遇;b,地、富家庭出身的社员的子女,他们本人的成分一律为公社社员,享有其他社员一样的待遇。这一决定,意味着全国至少2000万人将结束30年来备受歧视的历史,享受到应有公民的权利。“为渊驱鱼,为丛驱鸟”的时代结束了。</p><p class="ql-block"> 此后,我的几个弟弟相继喜结连理,几个弟媳都是高中生,二弟媳的父亲是抗战老兵,三弟媳是副州长侄女。</p><p class="ql-block"> 八十年代,那些当年不愿投胎的孩子,相继出生了。看啊!他们就是照片上的这些孩子,一个个聪明健美又是那么的可爱,他们是幸福的。</p><p class="ql-block"> 1977年,邓小平再度出山,东山再起的邓小平首抓的就是科学技术和教育。在教育上,邓小平指出,一,统一考试,择优录取;二,政审,看个人表现。</p><p class="ql-block"> 因为是成绩面前择优录取,照片上的这些孩子,都非常成器。大弟的长女是医学博士,现在已经带研究生了,二女儿毕业于西南交大,现在是建筑工程师;二弟的孩子有人民警察,有企业家;三弟的长女毕业于西北大学,为新闻记者,二女儿毕业于川大,是计算机专家……人们称赞我家是“小镇第一家”。</p><p class="ql-block"> 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母亲那些背井离乡当了倒插门女婿的侄儿,其中有的又返回故土传承祖宗烟火。</p><p class="ql-block"> 今非昔比,令人感慨万千。</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