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夜

鲁海

城里呆久了，偶尔乡下小住，沉浸在古老的夜色里，心中会升腾起一种别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只有从小就生活在乡下的人才能理解得最深刻最透彻，而这种感觉，又是三言两语难以表达清楚的。

没有轰鸣的机器，没有奔腾的车马，没有闹市的喧啸，没有闪烁的霓虹……乡下的夜安静而沉稳。可是，乡下的夜也不是鸦雀无声。袅袅的炊烟，犀利的犬吠，呢喃的宿鸟，调情的野猫，反刍的老牛，拱圈的母猪，磨牙的硕鼠，破晓的雄鸡……局部的音符，仿佛影视插曲穿插在漫长的乡夜。

安静的夜，让疲惫的心得以释怀，让浮躁的心感到踏实，让伤痛的心获得修复，沉浸在这样的环境里，身心顿时轻松下来，内心就像一块石头落了地。乡下的夜，是游子心里的一片港湾，是思乡人梦中的一颗明星。

没有轻歌曼舞的夜生活，没有卿卿我我的浪漫情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把乡下的夜演绎得如同一部长篇评书，娓娓道来；又像一辆老牛破车，慢慢腾腾。乡下的夜，尤其是乡下的冬夜漫长得让人心焦。一些无聊、怕冷的老年人，甚至撂下饭碗，爬上炕头，一睡五六个时辰，直到日出三干。

可是，乡下的夜，也饱含着许多朴实无华的故事。打牌的，跳舞的，对弈的，品茶的，喝酒的，拉呱的，聊天的。早些年，还有说书的，唱戏的，放电影的……聪明人趁着夜色做些小手工增加点收入，一定要选在夜夜阑人静的深夜，明目张胆是万万不可能以的。比如旋锭子的，搓麻绳的，炒花生的，弹棉花的，编篮子的……大胆的男人，趁夜色偷西摸梨，骚情男女相约黄昏后，吆五喝六的孩子们都是有的。不过，所有这些活动都是有季节性的，农忙时节谁家能有这样的闲情逸致。而无论什么时候，年轻人的夜和老年人的夜总是有所区别的。

有时候，乡下的夜又像个成熟的中年男人，老成持重，沉稳大气，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

我们说乡下夜长，主要长在冬季，或者长在那些与季节无关的老年人。春暖花开的时候，劳人们早出晚归精心侍弄土地；夏秋时节，劳人们抢收抢种力争颗粒归仓。这样的季节，劳人们从早到晚，忙忙碌碌，马不停蹄。不过，忙里偷闲，乡下的夜依然会酿造出独特的韵味。比如，麦收时节，影影绰绰的麦田里镰刀挥舞的声音；盛夏时节，农家屋顶上男人们如雷的鼾声；仲秋之后，家家院里流淌着手切地瓜的声音……

乡下的夜，就像花开花落，顺应四时。但是，无论什么季节，本分的男人们黎明即起，到土井上挑水的声音总是一成不变的。

倘若没有月光，乡下的夜，伸手不见五指就不难理解了。这样的夜，两人走个对面都要问一声“谁呀？”豆粒大小的麻油灯形成不了光污染的效果。因此，乡下是拍摄星轨的绝佳之地。而月朗星稀的浅夜则成了孩子们欢乐的天堂，安静的夜立刻欢腾起来。捉迷藏、打瞎驴、抢朋友，蹦房子，不一而足。大人们趁着月色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路，特别是夏秋季节，他们更不舍得早早入睡。到了十冬腊月，百无聊赖的男人趁着月光早起拾粪挑水，以此打发漫长的冬夜。乡村的夜，单纯明了，黑即黑，白即白，棱角分明，几乎没有什么过度与缓冲。

生在乡下，长在乡下，又在乡下工作多年，对乡下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可是，每当走进乡下的夜色，心情却陡然复杂起来，甚至热泪盈眶，怦然心动，甚至独在暗夜里默默发呆。踯躅在沧桑的街巷，幽暗的木楞窗里偶尔流出一丝昏黄的光，那昏黄的灯光下坐着的是谁，他们在做什么？残垣断壁，枯树昏鸦，曾经是谁的老宅？层层叠叠，歪歪斜斜的墙缝里，隐藏着多少鲜为人知的秘密，幽暗的胡同里，走了多少人，又来了多少人，他们的日子还好吗……倏然间，一只野猫从破旧的院子里飞将出来，顿时毛骨悚然，如梦方醒。眼前皎洁的路灯与幽暗的胡同相互对峙，巍峨的高墙大屋与寒酸的残垣断壁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