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家有台缝纫机,大上海生产的“蝴蝶”牌缝纫机。这在全村也为数不多,犹如挂了“千顷牌”,是件十分荣耀和骄傲的事情。其实,我家并不富有,能让缝纫机轮子率先转动起来,也是多重因素叠加的结果。</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大姑父是供销社会计,能搞到紧缺物资指标。他家上房从地基到窗户,全部用三四尺长的红石条砌成,坚固而又美观。这些石条都是大队派石匠从山上凿下来,再锻得有角有棱、有模有样,一车车送上门的。大队还提前不敢吱声,吱声了怕被他拒之门外。这都是他能给大队批化肥、氨水等农资的缘故。</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大姑父下决心要帮我家搞台缝纫机,主要是因为我父亲姊妹四个,三个姑姑都不会踏缝纫机,老老少少的穿戴全是一针一针剜出来的,既费工又不美观。偏偏我娘会踏缝纫机,“放着河水不洗船”不也可惜?</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娘为啥会踏缝纫机?我娘是在她娘家学的。外公家并非大富大贵,只是中农成分。但外公爱赶潮流,蜜蜂牌缝纫机、凤凰牌自行车、双狮牌手表、红灯牌收音机,都先后被他抱回家中、握在手中。尤其是别人家都还没有缝纫机时,他家那台就已磨成了黑棍。外婆高瞻远瞩,从小就教我娘先学会上机器缝纫,再学会用布块剪裁。</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娘到我家后,这把手艺一直派不上用场。等缝纫机买回来了,屋子又不行,窄窄的门,小小的窗,黑咕隆咚,不见阳光,根本做不成缝纫机活。我家又努了十二分力,把我娘住的外间改成平房,装上两扇玻璃窗。缝纫机往窗台下一放,我娘往机器前一坐,明媚的阳光照进来,照在缝纫机上,也照在我娘身上,我娘和缝纫机熠熠生辉、光彩夺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缝纫机由三部分组成,机头、机架和传动。黑色的机头,仿佛少女的乌发,油光可鉴;金色的机标,宛如展翅的“蝴蝶”,翩翩欲飞;那排“上海缝纫机厂制造”的字样,金光灿灿,让人不由对大上海这个中国工业的天堂产生无尽的遐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机架由两条铸铁机腿和一面木制板台组成。板台是紫红色的,有半米多宽、一米多长,又称缝纫机板,相当于操作台。缝纫机板下面用细木板包成圆弧状,俗称缝纫机肚子。如果平常顾不上做针线活,可以把机头一歪,装进缝纫机肚子里,让它安安稳稳地休养生息。再用块花斜纹布往台面上一搭,缝纫机转身成了小桌子,成了我们姊妹几个争抢着做作业的好地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最下面是脚踏板,双脚一踏,一侧的大轮子就转动起来,并通过一根细皮带,带动机头上的小轮子,小轮子一转,针头就“嗒嗒嗒”地行走起来。缝纫机就是这样传动的。机头外侧有个离合器,将手柄向下轻轻一放,压板就压紧布块,针头便走出均均匀匀的针脚。把手柄往上缓缓一扳,针头与布块就自然分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时光让很多过往都变得依稀不清,我家那台缝纫机,以及我娘在缝纫机前埋头做活的模样,却坚定不移地固守在那儿。</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平常,除了三个姑姑家的针线活外,我娘还有一大堆应酬。乡亲们谁家扯块布,添身新衣裳,我娘从没有让话掉到地上过。先是给人家量身子,臂长,肩宽,腿长,腰围……用铅笔一一记在纸片上。要是大人,得把尺子拉紧点,有多大尺寸记多大尺寸,讲究一个合身;要是小孩儿,就把尺子放松点,琢磨着得有二三年的余地。从我娘那里,我懂得了量体裁衣的含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身体量好了,还得丈量布块。先把上衣的前后襟、裤子的两条腿等大件,用粉笔在布块上画下来,然后“咔嚓咔嚓”地剪下去。再从挖下来的碎布中,丈量着做成衣领、口袋、裤鼻儿等。总之,要想方设法,尽量把所有的布都吃干榨净、一点不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是我娘作为裁缝的匠心所在,也是个人品行使然。因为乡亲们通常把剩余的布块和胶线留下来,作为对我娘的回报,我娘怎能让人家剩下很大的布块?末了,她总是把多少还有点价值的零碎布都叠起来,卷在新衣裳里,嘱托人家“万一以后烂了,留块布做补丁”,她留下的都是些几乎不堪再用的边角废料。</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上学后,娘把积攒多时的碎布头,裁成统一的小三角形,两个三角形拼成一个正方形,再拼成个书包,又绣上四个字“天天向上”。我就是背着这个书包,在天天向上中,一直走到今天。我想,这许是娘帮乡亲们裁缝衣裳的最大报偿。</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年根里是添新衣的旺季,今天这家送来一块布,明天那家送来一块布,摞得像小山一样。娘性子急,生怕做不出来,过年了新衣裳还穿不到身上,总是没白天没黑夜地往前撵。时间长了,眼睛过度疲劳,几乎要趴在缝纫机头上,才能艰难地做活,像个高度近视的学生在读一本字号很小的书。</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年,二表姐要出嫁,毫无疑问,所有的嫁衣都是娘的事。父亲又给娘布置个任务,给他外甥女再绣一堆花红柳绿的东西。娘先画图,再用复写纸把图印到白的确良布上,用圆形的撑子把布撑起来,然后用不同颜色的线,在缝纫机上绣出“百鸟朝凤”“鸳鸯戏水”“喜鹊报春”“花开富贵”“锦鲤游泳”等图案,而后做成围在床边的床围子,挂在门上的门帘子,搭在被子上的小搭子,还有一摞大小不一的鞋垫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鞋垫子要绣上花鸟虫鱼,还要再窄窄地圆上一道边,就像办黑板报,不仅要把内容写好,还要给它装饰上美丽的花边。一个鞋垫子绣得再好看,踩在脚底下谁能看见?可是父亲这个监工苛刻而又专业,再加上绣花是个慢活儿,我娘每天丢下饭碗,就上机器,一坐大半天,前前后后忙碌个把月,终于把我父亲和二表姐打发得喜笑颜开、心满意足。</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后来,我娘得了眼病,在县医院看一个多月不见轻,只好远赴省医院,诊断结果是“干燥症”,从此一种叫“人工泪”的眼药伴随了她一生。我们都说,她这病是做缝纫机活累的,娘不愿听这话,一听见就发火“别瞎说,人的命天注定,该得啥病只得啥病”。我们知道她这话的言外之意,便不再提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如今,只有大妹从娘那里学会了踏缝纫机,但这一手已很少派上用场,大妹便把那台缝纫机像宝物一样收藏着…</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本文作者薛志民</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