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故里（22）

知之

入狱服刑后给这些老人剃了胡子头发，换上新衣洗干净了脸，如幻术师用幻术创造出的新人物那样，顿时整个人变了，个个看上去年轻几十岁，精神焕发，有型有样，每天按作息时间行动，平生第一次过上有规律的日子，出早操走正步口号震天响。没牙的人平时比别人难看几百倍，一旦咧嘴笑，又好看几百倍，这些老人最让其他犯人看不惯的是领导讲话还没完，他们就使劲拍手，而且头转来转去，咧着嘴笑，好像高兴得不得了的样子，而且只要和领导说话，都先喊报告领导，这样，这几个人很快获得监狱长和狱警的一致正面看法，不仅他们这样，而且他们还对其他犯人也严格要求，好像不知道自己也是被改造对象，把自己当成了改造别人的，看到哪个犯人帽子没戴正，他们就过去给纠正，而且不止是纠正，还乱扣帽子，说你帽子不戴正表明你心里有抵触情绪，情绪不正你行为就不可能正，开始时几个脾气倔的犯人真想给一指头戳死，牙都长了好几丈，忍着忍着也就过来了。有天，有个犯人实在看不过眼，就说这不是多么光荣的地方，没想到这几个人说正因为这不是光荣地方，我们要想办法让自己变光荣。最离谱的是他们不仅指正犯人，有一天他们竟然还给监狱长挑刺。这天，监狱长和指导员以及其他狱警正站在一起观看犯人们列队通过，这也是这几个老人出的主意被采纳。这几个老人建议，每个星期周末下午让全部犯人都走正步喊口号走几圈，让领导观看，如检阅部队那样，高兴高兴。开始时，别的犯人认为这简直是无事找事，增加负担，不过可以省去半天劳动，也就接受了，慢慢地他们竟然挺喜欢了。每个人哪怕心里再阴暗的重罪犯，心灵窗户一旦能进去一缕阳光，里面就会慢慢被全部照亮。在这几个老人一惊一乍，几岁孩童那样的带动下，监狱里的氛围竟然发生了变化，比严厉管教效果好，如多年冻土在春风里解开那样，拿监狱长的话说，这个阴暗的角落进来了阳光，恶魔们的脸上绽开了笑容，市电视台后来为此做过一个正能量典型专题，标题是“改造有方顽石开，监狱成了欢乐地”。犯人们看到后更受鼓励，不仅接受了这几个人的所作所为，还主动靠近他们，向他们学习，不知不觉中抵触情绪没了，主动积极成了主要氛围，之前被排斥的走正步喊报告领导这些事渐渐被认可而且都想走好喊出精神。之前，监狱长给同事明着说如果不是上有老下有小得养活，谁愿意来这种地方上班，谁愿意成天和魔打交道？现在他竟然自己也喜欢这个地方了，感觉时间过得快了很多，大变化和这几个人分不开。监狱长正在考虑给几个人记功一次，但是这天发生的事让监狱长很难堪。正在准备检阅队列时，这几个老人突然一起正步走到他跟前，说报告领导，既然公家给你发了制服，你就要全部武装到位，不要外边穿制服，里面光身子，监狱长一愣，脸有点沉不住的感觉，心想你们竟然还管起我来了，他真想把这几个老东西给教训一顿，不过一则周围有同事，而且因为他没穿衬衣发生过一次大事件，就冷静下来了。那是去年省厅政治部来监狱调研，本来一切进行得很顺利，都很满意，只在快结束时发生了逆转，突然省厅的人和市局的人脸色阴沉下来，二话没说，大步跨向大门，市局的人给县司法局长说你看你的人，啥作风？等省厅和市局的人出门后，县司法局长转过身来指着监狱长的鼻子问公家给你没配发衬衣吗？监狱长好像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穿衬衣，用手摸了一把脖子口，这动作才激起司法局长的大火。司法局长：“要是我今天佩枪，如果放到年轻时的火爆脾气，我今天就把你当场结果在这了我就地自首倒方便，免得浪费国家资源，你啊你啊，你让这个光荣的系统形象打了大折扣！”监狱长低垂着眼，一声没吭。司法局长：“你把那不花钱的烟当便宜抽，你迟早被烟抽死，你死后我会让法医划开来仔细翻，一旦肺上有事，我不会给你报烈士，家属休想享受待遇，你也休想上万寿山（县里安葬级别领导和烈士的地方）。”看到监狱长还是那肉肉的样子，司法局长气得完全失去了理智。司法局长：“只要我在这个位上一天，你们这个所谓的单位别想先进！”撂完话，几步跨出大门上车走了。听到这话，被叫过来参加活动的看守所那几个领导一同大声咳了一声，这比在脸上抽一巴掌都疼，监狱长无地自容，想钻进地里。这个监狱长从各方面来说都不错，是个好人，脾气好，对下属好，特别是主动给自己经常安排值夜班，更是获得大家高度认可，因为这种地方白天上班都不怎么阳光，夜里更渗人，都不爱值夜班，另外，他对犯人们并不是那么严厉紧盯，反而没出过打架越狱等严重犯规大事故。但是他有个缺点，估计他父母把他再生一遍都改不了，就是人邋遢。假如不是那身警服罩着，估计邋遢得如叫花子，虽然是中国人，一头红乎乎的卷发比羊毛还密，他自己的手指都难塞进去，而且他还不爱理发，也不怎么梳理，不戴警帽时，头就好像是颗刺篷子，戴大盖帽呢，把乱发从周围塞进去，帽子顶得高高的，如黑猫警长那样，好像没戴在头上绑在上面。按理说，监狱里有给犯人理发的地方，他理发不要钱，也不费事，就算回家了理个发，也花不了几个钱，可是他就是那样，害怕理发的孩子那样，经常看到头发几乎盖住耳朵，头看着头好像古希腊人的雕像。另外一个特点是两颗门牙大而翘，除非他有意绷着嘴盖住，自然状态下那两颗牙好像不受管那样，露在外边，像动画片里兔子的那样，很夸张，而且因为抽烟厉害，两颗牙变成了红玛瑙色，红里透黄。监狱长不喝酒，就是能抽烟，那些家境好的犯人给管足了软中华，他不接收犯人整条的烟，那涉嫌受贿，也不接受整包烟，免得瓜田李下，但是拆了包的一支支香烟清清白白，里面不可能塞黄金白银或欧元美金，没违背任何规定。他办公桌上有三个大碟子，上面那些犯人用中华给垒成高高的金字塔，好像供桌上的祭品那样，抽下去几根立马补全，而且其他人也可以抽，坦坦荡荡。不过因为抽烟确实太多，牙齿就成了那颜色，那天被司法局长看到后更火冒三丈。按说如果司法局长对监狱长这么不满，他可以把他换掉或者赶走，可是，事情并没那么简单，特别是监狱长，司法系统算含金量大的部门，其中各个基层单位的头头更是肥缺位，虽然级别很低，油水比高位上的一点不差，都是挤破头要钻的炽热门，能上到那位甚至呆几年，并不简单，里面肯定有外人看不到的道道，就如同露出地表的一条须根，它很可能一直接到地下深处的某条大主根，很少人能摸清其中道道，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是直接上级要换掉或者赶走自己的下属，绝非易事，有时费尽劲搞了一场，把下属没搞倒，自己倒被撂翻，这情况很常见，所以大家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差不多就行了。尽管如此，司法局长毕竟是自己顶头上司，监狱长还是有所顾忌，进量讨其欢心。想到这，监狱长马上强忍着托出笑容，做出虚怀若谷的样子。监狱长：“欢迎你们也对我提看法，我们每个人都要维护这个光荣系统的美好形象！”这几个人：“报告领导，对，每个人都要珍惜当下！”狱警们都不说话，好像在无声支持这几个老人指责监狱长。这样，监狱长说我马上采取行动，说完就去办公室里穿好衬衣，打好领带，戴上大盖帽，头发从四面八方往上一撩塞进去，走了出来。成大事往往靠巧合，没料到监狱长刚把衣戴弄工整出来没站多久，门口就报告说司法局领导来调研，这简直是天意，前后没半个钟。监狱长赶紧跑到大门口去迎接司法局长一行，司法局长一看到监狱长穿着工整，几年来第一次见他这样，看来他去年的批评管用了，心情好了一些，说看来你也能改，这就好。监狱长把司法局长一行领到后院里，看到这么多犯人都走着正步，喊着一二一，一二三三四，声音洪亮，步伐整齐有型，像回事，好像列队行进的部队那样，有阵势，有力量，司法局长心情完全好了，说：“嗯！不错不错，进步很大，今年的先进我会认真考虑，我可以检阅检阅他们。”监狱长第一次被司法局长表扬，高兴得不得了，马上安排拉出来几张桌子弄主席台，跑到队伍那边安排如何列队走过主席台，如何喊口号，因为监狱里肯定不能对着囚犯喊同志们好，犯人也不能喊为人民服务，大家急中生智，就让司法局长喊：啊啊啊好！犯人回喊：首长好！司法局长喊：啊啊啊进步了，犯人回喊：首长更（大）进步！很快准备完备，检阅开始，这几个老人领着犯人们正步经过检阅台，台上司法局长站在最前排中间，尽力挺起肚皮面情很慈祥地向队伍挥手，其他人没挥手，都合着节奏双手打拍子，都面目很和蔼慈祥。司法局长：“啊啊啊好！”犯人队伍：“首长好！”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一二一……一二三三四……司法局长：“呃呃呃好！”犯人队伍：“首……长好！”一二一……三三四……二一三四……过程非常顺利，默契，全部队伍走过，可以说效果完美。因为很完美，大家感觉太快，不到半小时，都没喊几声口号，不很过瘾。没想到这时，看到那几个老人排队抬头昂胸提双手跑步到主席台前立正站好。这几个老人：“报告领导，为了让你们过够瘾心情好，我们能不能多转几圈？”司法局长听到后特别高兴，赶忙说：“好好好，谢谢你们理解！”这样，队伍在那几个老人带领下反复在主席台前经过。司法局长：“哦……哦哦哦！”队伍：“首……长好！”二三四一……一二一……二一三四……一二一……一二一……司法局长：“喔喔喔……吼！”队伍：“首……长好！”三二一……三二一……四三二一三二一……司法局长：“咯咯咯进步了！”队伍：“首长更进步！”三四二一……三四二一……一二一司法局长：“喔呜喔进步了！”队伍：“领导大进步！”……检阅持续了接近两个小时，双方很默契，好像之前训练过很久那样，反复转圈，反复呼应，反复一致，反复完美。看到司法局长第一次这么满意心情好，监狱长顺便给夸了几句那几个老人。司法局长：“我建议给他们奖励记功一次！”监狱长：“遵命！”司法局长说我可以给他们现在亲自颁奖，监狱长问办公室主任有没有奖状，办公室主任说有很多封皮，都没芯，监狱长给司法局长说只有封面，没芯，司法局长说可以先颁发封面举行仪式，芯下来再写再盖章再入档。这样，马上又举行颁奖记功仪式，被表彰人很多，其他犯人这下尝到了甜头，心里越认可和喜欢这几个老人的做法。颁奖时，现场掌声雷动，司法局长表扬监狱在管理方面取得了不平凡成就，也表扬各名犯人的大进步，说这样下去，相信每个人都能提早回家。领奖时，这几个老人带动下，全部人员都给司法局长敬礼，而且从台上下来时，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学过首歌，竟然一同高唱起来：愉快的歌声满天飞歌声飞到北京去毛主席听了心欢喜夸咱们歌儿唱的好夸咱们枪法数第一mi suo la mi suola suo mi duo re……一二三……四……这样一来，司法局长简直高兴得不得了，当着大家包括犯人们的面说今年的先进我会积极考虑你们单位，好吗？狱警们都整衣立正敬礼，异口同声喊：感谢领导关怀！看到这场景，听到这话，看守所被叫过来参加活动的几个领导脸刷一下，如突然落上了一层霜，苍白了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