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莫乡关何处是

低处的灯盏

<p class="ql-block">□云莫乡关何处是</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曷云其还,岁聿云莫。愈近年关,漂泊在外的游子总会归心似箭;孤独守家的父母总是倚门而望。思归与盼归,成为腊月里弥漫如雪、炽烈似火的情愫。</p><p class="ql-block">​ 在中国,因为一票难求,为了团聚,为了亲情,竟有不少打工人骑摩托车奔波千里,回家,回家。冻雨阻挡不住,大雪阻挡不住。看着镜头下的他们,谁不会热泪潸然。</p><p class="ql-block">​ 我很少出过远门,上学最远是在省府兰州。1995年寒假,甘肃教育学院庆阳籍的同学租大轿车回家。车子翻越风雪交加的六盘山时,已是日暮,下坡路上,车轮打滑得厉害,司机当机立断,将车勉强停靠在路边,叫所有人步行下山。从山顶到山下,车行得战战兢兢,我们走得气喘吁吁,历经两个多小时,大多人的体能消耗太大,中午吃的牛肉面早消化光了。重新回到车上,热汗变成了冷汗,一瞬间冻得像寒号鸟,双脚几乎失去了知觉,便不住地跺。冷与饿,如同浓重的夜色,冲不出,挥不去。但望着雪幕里萤火虫一样微渺的灯火,我的心便安静了下来,我知道,数百里之外,一定也有一盏灯,深夜里不肯熄灭,静听落雪的母亲,一定焦灼万分,不停地翻身,不停地轻叹,操心我的安危。车子蜗行至平凉,雪似乎停了,似睡非睡的我们被师傅叫醒,潦草地吃饭,入住宾馆,和衣而眠,翌日早餐后再启程。中午,在长官路口倒车至县城,再倒车,又是日暮,方回到家里,母亲连忙捅火添柴,热放凉了的饭菜。我哧溜爬上热炕,把冻木的脚板伸进被窝里,母亲嫌炕不烙,又往炕洞里塞了一抱麦秸,我说,妈,你又不是炒豆子呀,炕热得很了。母亲笑了笑,只是将火烧旺,又用灰耙捶瓷。住惯了有暖气的楼房,妈是怕我着凉呢。</p><p class="ql-block">​ 而如今,因为采煤,老家的房子已被拆得没留一砖一瓦,可以勉强作为旧居标识的五六棵花楸树,秋天里也卖给了木头贩子。树干树枝都拉走了,唯独留下树根,看得我心头一凛。这几个树根,岂止是树的根呢。七八十户人的村庄,五六十户都迁走了,大多乔迁五里外的安置区,只有在微信群里还没四零五散。原先隔墙就能喊着的邻里,现在与其它村的人杂居一起。今天去看望碎奶,开着车子绕了一大圈,愣是没找着,碰着孝孝哥,他指着说,就是东首靠马路的那家。到底是南面的一家,还是北面的一家,我走到跟前,还是辨不来,这才打电话,耳背的碎奶半天才接着,跑到巷了口来迎接。八十四的人了,还闲不住,在墙根的发泡箱里种了菠菜和芫荽,由于土薄,都长得不精神。拉着我的手,碎奶说,你碎大叫我去平凉,你姑叫我和她住,我都没同意,我利手利脚,自己想吃啥就做啥,畅快。心慌了,还能串门子。到平凉,人生地不熟;去你姑家,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要是耍个麻达,对谁都不好。临别,碎奶抱歉地说,都没菜给你拿上,种了一辈子地,这一下给提蔓了,土不土,洋不洋,还是村里好。虽算不上背井离乡,但习惯于吆鸡训狗,点瓜种豆的碎奶,一时还适应不了。送到停车场,碎奶叮咛,下次来就瞅那个电线塔,好找。我思忖,不编门牌号,家家洋房都差不多,下次来,说不上我还像鬼子进村。</p><p class="ql-block">​ 今天回老家,我还有一件事,就是去吊唁家门自己的一个姐。路过村子,第二批拆迁户在抓紧时间拆房,彩钢瓦,椽椽棒棒堆了一院,听说必须在腊八二十八前搬完。坐宴席,政民说他的赔偿款能买三四套楼房,但他花四十多万买的农机具没地搁了,街上没空地,不知道怎么处置这些老伙计。农机具还能再过个年,那些鸡呀狗呀羊呀,被出脱后估计命就尽了,和村庄一样,它们龙年的命数并不好。我说你娃就知足吧,听说还有人赔不下三十万,不够一小套楼房钱,一勺捯不了一碗,赖着不走呢。大家都默然。牛媳妇插了一句,说今年村里一共走了七个人,三个年轻的,四个老年人,有两个死得人噎卡,一个在西安送外卖,醉酒后吐不出来,呛死了。一个在市上读高中,他大骂了,跳了楼。唉。快过年了,有人归来,有人远去;有人欢乐,有人悲伤。送葬的唢呐和迎亲的唢呐一样嘹亮,仿佛村庄上空延展着两条平行的道路,起点在人心里,终点也在人心里。</p><p class="ql-block">​ 人的心,或如雪一样白,或似煤一样黑。冥冥中的母亲看得一清二楚,血汗喂养过的黄土看得一清二楚。可叹的是,稀罕了一辈子煤的母亲,把煤渣拣了再拣的母亲,没料想老屋的厚土下,竟埋藏着挖不完的煤。没料想到煤的谐音,竟是没。树没了根,村子里没了人,她的坟旁,没了犬吠鸡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