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卖草药

巴山异人

在我很小的时候，祖父虽然是十里八村的一名有名的赤脚医生，但家里并没有开药铺卖草药的营生。祖父治病，全靠中医那些老把式望闻问切。看脸色、看血色、看舌苔、听声音、闻气味、嗅味觉、问病情、切脉搏、按痛处，是祖父的看家本领和拿手好戏，其准确率极高。

一套复杂的程序下来，祖父就对病人的病情了如指掌。根据望闻问切的具体情况，然后拿出纸笔精准精确地开个药方。病人拿着方子到附近药铺抓药，一般两到三副药剂，病人就会痊愈。正因为祖父的治愈率较高，深受乡亲们的尊重和爱戴。

但家里却有卖中草药的习惯。家里卖中草药，并不是卖给前来找祖父治病的病人，而是为贴补家用，或给孩子们买一点学习用品，如铅笔、墨水、本子、笔盒、削笔刀之类，就扯一些中草药卖进附近的药铺换点小钱。那时家里甚是拮据，可谓入不敷出，家里的大小开支全靠卖猪仔和卖点粮食、桐子、木子、鸡蛋之类，卖中草药就是另一种换钱方式。

母亲用卖中草药换来的钱，及时为家里买点菜油、食盐、煤油、针线、洗衣粉和肥皂之类，有时还为孩子们带一点芝麻饼和水果糖。攒的钱多一点，母亲就力所能及为孩子们买双鞋子、袜子，或是扯点做鞋子的灯芯绒布料。

记得我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老师让买一个圆规，方便做数学作业画图。那时圆规虽然只需要一元钱，但家里也生不出这一元钱。直急得我快要哭出声来，在房间里转着圈打着转。母亲也急得不行，她生怕耽误我的学习。突然，她一眼瞥见灶房的土墙上，挂着一袋刚晒干的中草药麦面冬，她顿时在紧蹙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马上安慰我道:“孩子别急，别急，我有办法了。”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就拿着麦面冬去药铺卖掉，在小卖部给我买来了圆规，才备了不时之需。

母亲之所以随时采集中草药，是因为母亲的身体一向不好，可以说是“大病不患，小病不断”。母亲一生生育了十来个孩子，但最终只有五个孩子幸存下来，其他的孩子不是早早夭折，就是在腹内时就被提前刮宫、引产了。也许是生育子女多了的缘故，给母亲带来了一身的老毛病。什么火重、牙痛、胃痛、头痛、腰痛、腿痛、颈椎痛等小病常年不断，还伴有一些复杂的妇科病，家里的药罐也是没有离开过灶膛和火炉子。

久病成良医。家里虽然没钱为母亲治病，但母亲病得多了，病得久了，自己反而成了善用土药方子的医生。她经常向祖父咨询和打听病情，征询用什么草药可以医治她相应的病情，然后就去山里、沟里、田里、坎边，寻找那些可以减轻她病痛的草药。

老家处在武陵山脉的大山深处，就是一个小小的药库，也是华中药库中的一个小小子药库。只要稍微懂一点药理知识，就知道山里很多植物的根、茎、叶、花、皮、梗、果、子都可以入药。如紫苏叶、葱白、生姜就是辛温解表药，牛蒡子、薄荷、桑叶就是辛凉解表药，淡竹叶、夏枯草、芦根就是清热泻火药，鱼腥草、马齿苋、蒲公英就是清热解毒药。这些中草药在山里随处可见，就如随处可见的蚂蚁，是大自然对人类的一种无私馈赠。母亲常常笑着说:“难怪我养的猪不怎么生病，是因为我养的猪吃的猪草很多都是中草药，它们天天顿顿在吃药，怎么会生病呢！”听见母亲的话，父亲接过话头说:“那我养的牛养的羊不生病，也是吃了草药的缘故啊！”细细想想母亲的玩笑话，其实也别无道理。

母亲是一个勤快勤劳的人，也是一个把家顾家的人，总是时时刻刻为家里着想，为孩子们着想，为父亲着想。她就像一只慈祥的母鸟，分分秒秒都在用她的翅膀和羽毛在呵护着孩子。她在山里田间劳动时，只要看见哪株植物可以入药，她就随手采了回来，她还戏谑自己这是顺手牵羊，还说这是屙屎摘山泡儿吃，顺便。

她将田里的庄稼和菜地的蔬菜侍弄完毕，只要一闲下来，就会背着背篓，带着镰刀，扛着锄头，去山里和田里采药了。半天工夫，她的背篓就装满了各种草药的干货。回到家，母亲将这些干货分门别类，该择的择，该洗的洗，该剥的剥，该切的切，该晒的晒，该炕的炕，一切按照药铺收药的标准和要求去打理。

一到天晴，院子里不是晒着粮食，就是晒着柴火和草药。母亲将家里的晒席、筲箕、簸箕、筛子、撮箕等篾制家具一股脑儿全拿出来，全部用来摊晒草药。一旦这些篾制家具晾晒不完，她又会将父亲晾晒土烟的草绳两头拴好系好，晾晒一些如鱼腥草、夏枯草、紫苏梗、鸡屎藤等以整梗整枝入药的草药。

在收割土烟的时候，父亲和母亲会为争用草绳而发生矛盾和争吵，一旦争不赢父亲，母亲就会大声嚷道:“你就只顾自己吧唧吧唧地吧烟，我是要为全家人着想啊！”奈何不了母亲的倔劲和拗劲，父亲只好又找来一捆稻草，重新搓出一根新的草绳。但过不了多久，这根新的草绳又被母亲抢先用上了。

母亲上山采药时，也会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危险。特别是在炎热的夏天，母亲不是被尖刺刮伤，就是不小心摔倒，不是被蚊虫叮咬，就是被毒蛇咬伤。记得有一次，母亲看到深林里一大簇金银花，至少可以采得几斤，能卖上几元钱，母亲高兴极了。她不顾荆棘尖刺划身，几大步就蹽到金银花的藤下，用镰刀使劲地割着。哪曾想，金银花里却藏着一条黑蛇在纳凉。黑蛇以为母亲会伤害它，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向母亲袭击。母亲虽然吓出一身冷汗，及时反应过来去阻挡，但手背还是被黑蛇咬了一口。

母亲说声不好，忙割下一条金银花藤将手腕缠住，不让毒液随血液漫流全身，又迅速在周围寻找解蛇毒的草药白花蛇舌草、鬼针草和紫花地丁。还好，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载物之厚，母亲庆幸找到了这几种解毒的草药。她忙嚼烂敷在伤口上，加上黑蛇的毒性并不太强，母亲才幸免于难。这件事情后，母亲更敬畏自然，也更珍惜那些山里的葳蕤草药了。母亲说，山里的草就是救命草。

母亲将采来的药晾晒干后，并不是全部卖掉，而是留一少部分保存下来，以备不时之需。父亲或是哪个孩子生病，她就会对症用药，让父亲和孩子们在极短的时间里解除病痛。母亲虽然识文断字不多，但在她的脑中却储藏了很多偏方妙方。父亲因劳累过度，常常腰疼得特别厉害。母亲就用核桃仁、红糖一起小火煎水，待汤汁变色时，再加入适量白酒，搅匀起锅，盛入碗内，待降温时递与父亲服下，连续三天，父亲的腰疼就会有所缓解。

冬天，孩子们因缺衣少被，风寒感冒咳嗽是常有的事情，母亲并不急于带孩子去求医问药，而是用紫苏、生姜、大枣洗净，粳米加水煮粥，待米粥快熟时，就加入紫苏、生姜和大枣，搅匀继续熬煮，待粥熟透即可食用。只要让咳嗽的孩子吃上几天，孩子的咳嗽就慢慢消失了。夏天，孩子又会因玩耍出汗而盗汗，一不小心就会发热发烧。母亲就用茶叶、生姜熬水给孩子擦澡。茶叶能清火去疾，生姜能驱寒散热，是驱寒退热的良方。

家里储存的草药，母亲也会用来接济附近生病的邻居。哪个病人找祖父开好药方，只要家里有相应的草药，母亲就会按剂量免费赠予他们。母亲说，都是跟前块头的人，能帮衬的就帮一下，能接济的就接一下，也可以为他们节约一点药费，哪个没有为难的时候呢。

受母亲言传身教的影响，孩子们也养成了挖草药采草药卖草药的习惯。孩子们卖草药赚来的钱，并不需要交公交到母亲手里，母亲让孩子们自行支配使用。为了鼓励孩子们多采草药多卖草药，母亲还会给一定的奖励。哪个孩子卖的钱多，就给他肥上添膘，适当奖励几毛钱，最多奖励一元钱。虽然只有几毛钱或是一元钱，但在那个年代却是孩子们很是奢求奢望的事情。

几十年过去，家里再没有卖草药的习惯，而是习惯了大病小病都径直去医院看医问诊。但独自走在郊外，走在山林，走在田埂，看见那些似曾相识的植物，看见那些刻骨铭心的草药，心里难免就会有一阵颤动，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母亲卖草药的往事来。母亲卖草药，不仅适时给家里解了很多燃眉之急，但更多的是赐予了儿女满满的爱和深深的情，让儿女们一生永远难忘。（2025年1月4日写于湖北宣恩贡水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