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16岁下乡,直接插到了生产小队。队长是个少言寡语的“闷葫芦”,粗黑古板,一丝笑容也不挂,大人孩子都怯乎他,我也怯。上工前,张三李四王五数落一遍,二话没有,抄起家伙就头里走,后面跟就是了。</p> <p class="ql-block"> 按说,我新来乍到,总得介绍介绍,热乎热乎。没有。见面就扔过一句:“进门一家人。庄稼活不用学,别人咋干就咋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干起活来,他好像专找我的茬。担水浇地,人家的扁担颤颤悠悠轻松活泛,我不会使巧劲,硬愣愣挺着,实迫迫压得肩膀生疼。他担着两个大桶赶上来:“人家小妮子都知道松松腰、换换肩,你那个独肩,这就要压胡漆!”说着紧两步走在我头里:“看着我!”忽闪忽闪来了两个大换肩。我肩痛心焦,学着他的样子,笨吃吃左右倒腾。</p> <p class="ql-block"> 刨春地,我用力不少,出活不多,前面刨过,后面又踩平了。接眼的黑子哥,要替我整整,却叫他一把按住了。 晌午,我回知青点匆匆吃了一口,跑回来想返工,却见他披着黑夹袄,淌着汗,蹲在地上抽烟——早给我擦完了屁股。他看看我,无语;我心里有话,没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最难为的是出粪那一关。按农时,年后正月里,要把户里的圈粪挖出来,晾在街上,备春耕。农户的粪圈,养猪养鸡,加上人粪尿,春天一解冻,黏黏糊糊,臭气哄哄。乍干,累倒不怕,恶臭受不了。出粪这天,正巧生产队要抽几个劳力,去城里拉化肥,我寻思是躲过这一劫的机会。管事的会计也打了我的谱,和队长进言:“人家城里学生乍来,嗓子浅,出不了这粪,叫他随车去运化肥吧?”队长拉拉脸:“嗓子浅练练就深了,庄稼人哪一霎离了粪土?熏开头就好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没了盼头。我生气,有点恨。</p> <p class="ql-block"> 队长把我和黑子分到一户,包一个粪坑。黑子喷当年,闷嗤闷嗤不说话,就知道干。我穿了长筒胶靴,一身帆布工作服,戴着套袖,怕人笑话,没敢带口罩。黏黏的粪池,一铁锨下去,拔不出,提不起,猛一使劲摔出去,溅得身上手上都是,星星点点落到脸上、嘴边。几次哽住,吐不出,咽不下,肚子滚上来翻下去。好在,黑子厉害,一池粪他挖了大半。快到晌饭时,队长来了,还带了各生产小组长。他站在粪池边,面无表情,吧嗒吧嗒抽烟。本来是走马观花看进度,到了我们这里,像是故意的,蹲住不走了。各个组长却像看景一样,不错眼睛珠地盯着粪坑里的我。我反正是豁上了,虚荣心,想表现,早把脏累抛到一边,使出最后的力气,一锨不迭一锨地干起来。小组长们面面相觑,伸出了大拇指。队长也掠过一丝得意,却做出视而不见的样子。</p> <p class="ql-block"> 下午收工,开始评工分。轮到我时,各组长异口同声,给满分十分。我心里美滋滋,暗赞队长的良苦用心。队长却出我意外,表情木讷:“八分就行。标标黑子,还差着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队长的话,向来出口砸个坑,大伙不语了。我又鼓了一肚子气。</p> <p class="ql-block"> 散会出大门,队长倒背着手,走近撂给我一句:“跟我家去,烙油饼了。”“不去!”我在气头上,连想也不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队长家的婶子是个很看事的人,她三步并两步,跑到我前面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队长的家门,是我回知青点的必经之地。临近了,我故意趔趄着身子,加快脚步。队长婶子早有准备,从院子里窜出来,一把就把我扯了进去。队长也随之跟进:“小孩子呀?愿走就走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队长的脾气,借着大婶的拽劲,就范了。</p> <p class="ql-block"> 大婶手下麻利,用摊煎饼的大鏊子,烙了两大张香喷喷的葱油饼,炒上黄灿灿的一大盘鸡蛋。队长并不吃,依旧叼上烟袋,看着我吃。饥饿中,我也顾不得许多,低下头,大口小口,一张油饼就下肚了。队长眯着眼看我,脸上显出难得的一丝温和。他磕磕烟袋,说:“你想想,今天评十分好还是八分好?”见我不搭腔,接着说:“分高,人就低;分低,人就高。人长着眼不是喘气的,都有一杆秤。把调子起低,好做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能听懂,低下了头。看我一身污垢,他转头对老伴:“找身干净衣裳,把这一身揉一把。”又朝我:“农家粪,熏不煞人,打打底子好。”</p> <p class="ql-block"> 磕磕绊绊,只呆了一年多,我就要回城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知青集体来,零散着走。老队长推着独轮车,来知青点送我。他把我叫到跟前,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队里决算,大伙合计给你评十分工,欠的都补过来,一共120块。拿着。”遂塞进我肩上的黄挎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独轮车上,一边一个面袋,他拍拍左边:“这一袋是队里有意多留出的花生种。”拍拍右边:“这是今年的新谷米,拿回去交给老人家。这都是咱自己地里出的,滋味不一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楞楞地站着,说不出话来。我知道,这钱、物背后是老少爷们的一份情意,是老队长一颗滚烫的心。老队长推起小车前面走,我踽踽地在后面跟,像一个父亲,送远行的孩子。</p> <p class="ql-block"> 到车站,老人家把我送上车,没有叮嘱,只是抬起他那黢黑干枯的手臂,向我招招。车启动了,他才转身拾起他的小车,不舍地回头看看。目送老人家的背影,我的眼泪一个劲在眼眶里打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个粗黑丑陋的庄稼老头;一座托起我一生的高山!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