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王月中

泰山翁

“大人小孩靠边走，不要耽误我老头……” 傍晚时分，落日的余晖映红了王庄。一个蓬头垢面、衣衫破烂的高个青年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曲调，走进了王庄。 “疯子王月中来啦！疯子王月中来啦！”一个女孩子发疯似地尖叫。“疯子专打女孩子！你们女孩子可要当心啦！”一个男孩子幸灾乐祸地说道。几个女孩子听后吓得转身就跑,几个大胆的男孩朝疯子扔石子。那疯子不但不恼怒，还笑呵呵地继续唱他的歌：“雨露滋润禾苗壮呀，干活得靠肚儿饱…….” 突然，疯子站住了。在他面前站着几个干部。为首的是公社派来的“抓革命促生产”工作组组长庞梅。庞梅瞪着双眼，怒气冲冲地对疯子说：“你唱的什么？你唱的什么？你再唱一遍！” 疯子唱歌从来没受到过这么重视，高兴了，手舞足蹈地唱了起来：“大人小孩靠边走，不要耽误我老头。雨露滋润禾苗壮呀，干活得靠肚儿饱……” “住口！你篡改革命歌曲，胆大包天！现行反革命！”回头对民兵连长说：“老张！快把他抓起来！这是个现行反革命分子！” 老张笑了笑说：“庞组长，他是个疯子……” “疯子？疯子会篡改革命歌曲？！老张，你要重视，查查他的后台！” “太可怜了。这孩子本来好好的，就因为在学校唱了几句这个歌，被学校勒令退学了。”老张小声说道。 大概疯子看到庞梅发怒的样子害怕了，转身跑开了。 晚饭后，“抓革命促生产”工作组召开全村社员大会，传达上级文件。开会前，庞梅拖长着声调，打着拍子领唱《东方红》。此时，疯子突然出现在会场里。没人看见他是怎么进来的，只听见他那粗犷高昂的歌声压倒了整个会场的声音：“东方红、太阳升，王庄出了个王月中。他是王庄的好孩子呀，他是学校的好学生……” 会场顿时哄堂大笑，几个妇女捂着鼻子笑得前昂后合。庞梅从黑框眼镜上方看到疯子鹤立鸡群般地站在人们中间，正对着她摇晃着脑袋呵呵地笑着，还不时地将流到嘴角的两条鼻涕吸溜回去。 庞梅把手中的文件往桌子上一拍，厉声斥责道:“你又篡改革命歌曲！你这个现行反革命分子！老张，快！快！快抓起他来！” 这时候疯子更高兴了，指着庞梅大声喊道：“你……你……你是现行反革命分子！” 一语石破天惊！会场上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庞梅怒不可遏、声嘶力竭地喊道：“民兵连长！快！快把这个现行反革命分子抓起来呀！” 连夜审问的结果自然是没有结果。疯子开始还陪他们傻笑，后来便倒头大睡。民兵连长连踢带踹都没醒来。倒是疯子浑身散发的臭味把几个审问的熏得发昏。 庞梅给民兵连长几个干部布置了三项任务：第一，立即把疯子的家长叫来陪审；第二，立即成立专案组，调查疯子王月中篡改革命歌曲的教唆犯和阶级根源；第三，责令家人将现行反革命分子严加看管起来，不准他再外出乱说乱动。 第二天一早，庞梅骑车赶回公社，敲开了公社革委会张主任的宿舍门。张主任打着哈欠，揉着还没有睡醒的双眼听庞梅汇报。没等庞梅汇报完就打断她的话说：“嘿嘿！一大早就来敲门，我还当是多大的事来呢！一个疯子的胡说八道你也当真？” 庞梅脸红了，嚅嗫着说：“张主任，这可是阶级斗争新动向，还是现行的！你不是说过……” 张主任不耐烦地说：“庞梅同志呀，谁不知道王庄王月中是个疯子啊！把疯子当现行反革命分子报上级还不得挨训啊？” 庞梅回村后，对王月中篡改革命歌曲一事变明察为暗访。不久，专案组查出王月中在老山里的一个远方舅舅是个老右派，工作组把他抓来斗了一次。 担心疯子在外惹事。疯子爹把他锁了起来。 疯子如同放养惯了的牛羊，突然被锁进一间不足五平方米又矮又黑的饭屋里，疯病越来越厉害。他砸烂了锅台，砸烂了风箱。但仍然没有忘记唱歌，不分白天黑夜地嚎叫呼喊，弄得半个村子不安生。没办法，疯子老爹和他弟弟只好用绳子绑住了他的双脚。 疯子的弟弟叫王月晨，农业中学毕业后在家务农。他心灵手巧，不但会种菜，还会用藤条编筐编篮，收入颇丰。后庄的一个媒婆看上了他，想把他介绍给自己的侄女。一天，媒婆来到王月晨家提亲。本来谈得挺好，都商量着如何见面定亲了；可是，媒婆去厕所解手时咳嗽了几声，惊动了疯子，结果事情就完全改变了。疯子先是“嗷嗷”地叫了几声，接着又狂笑又砸门，还把一只鞋扔了出来；吓得媒婆提着裤子跑了出来：“哎呀呀！你家怎么还有个疯子啊！可吓死我了！”疯子娘连忙解释，媒婆摆摆手说：“嫂子，别说了，这门亲事算了吧！”疯子娘还想挽回，媒婆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嫂子，谁家的闺女愿意嫁给有疯子的主啊！” 好端端的一桩婚姻就这样被疯子搅黄了。媒婆走后，王月晨越想越生气，一跺脚，提了根绳子跑进饭屋，二话不说，飞起一脚将哥哥踹到，随手把疯子的脏褂子撕下一块塞进嘴里，骂道：“坑兄灭弟的东西，快去死吧！” 从此之后，只要家里来了客人，或是每逢想起媒婆漂亮的侄女没娶到手而生气时，王月晨就把疯子捆绑起来，再用破布堵上嘴。 有一天，庞梅从公社革委会举办的《关心群众生活，注意工作方法》学习班回来，带着民兵连长来到疯子王月东家中。 进了院子，和疯子爸妈说要看看疯子怎么样了。疯子爹领着他们来到饭屋。刚开开锁推开门，一阵骚臭味迎面扑来。 疯子浑身颤抖抽搐，面容苍白扭曲，嘴里流淌着鼻涕。庞梅看见疯子手脚都被绳子捆绑得很结实，被捆绑的双手似乎流过血结了疤，顿时起了怜悯之心，说：“关进屋里锁住门就行了，怎么能连手脚都绑住呀！松开，快松开！” 手脚被松开后，疯子缓缓地从脏兮兮的旧毯子上爬起来，眼睛露出沮丧和恐惧的目光。等他看见他爹身后的庞梅和民兵连长时，紧握双拳，脸色变青，目露凶光，顺手拿起一只大瓷碗冲着庞梅狠狠地打来。他爹在前面早有准备，躲闪及时，没打着脑袋，瓷碗却结结实实地打在了庞梅的手上。庞梅左手顿时出了一道血口子。民兵连长一脚踹倒疯子，立即让疯子弟弟骑车带着庞梅到了村卫生室，缝了三针才把血止住。 人们都顾及庞梅，疯子却趁机狂呼乱叫地冲出大门。疯子爹和民兵连长及三个青年人跑了很远才把疯子捆绑起来。 过了几天，庞梅带疯子爹从公社卫生院弄来一种叫精神安定剂的药片让疯子吃。开始一天一片，后来一天两片。疯子也倒安静了一些时日。 八月的一天，疯子穿了一身崭新的卡其布制服出现在村头。村里人见了都大吃一惊。疯子脸色苍白，瘦骨嶙峋，一眼看去像是文面书生。一只手被他爹紧紧握住，一只手提着一个布兜，傻乎乎地笑着。村里的王四说：“这是谁呀？咦，这不是月中吗？差点儿没认出来呀！真是马靠鞍子人靠衣裳，月中穿上新衣，像大学生哩！”也有人问：“月中，这是干啥去呀？见媳妇去啊？” 疯子爹紧紧握住他的手，低着头说：“去天津他二叔那里去看病。” 爷儿俩一路奔波来到县城。刚进城，天就下起了滂沱大雨。在街道两旁商铺避雨的人们看着一个老头拽着一个年轻人奔跑纷纷议论着什么。 爷儿俩冒着雨跑进一家照相馆。照相馆正好没人。疯子爹给疯子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领，拍了一张全身照片和一张半身照片。舍不得花钱，爷儿俩没有拍合影。 照相馆东邻是一家小饭店。疯子爹给疯子要了两个馒头，一盘炸小鱼，还要了一根鸡腿。自己就着咸菜吃带来的烙饼。 等雨停了，爷儿俩从饭店里出来时，都吃得满头大汗，脸上红扑扑的。到了街南头向东走就是大沙河。路上，疯子爹老泪纵横，只是低头吸烟。只有疯子格外兴奋，又唱又跳。难怪他这么高兴，毕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穿这么好的衣服，第一次下饭店吃这么好的饭菜，第一次见到大沙河，也是被关进黑黑的小饭屋两年来第一次回到大自然…… 暴雨后的大沙河，咆哮奔腾，水高浪急，气势磅薄。爷儿俩来到岸边一处陡峭之处。疯子爹泪流满面攥着疯子的双手，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嘴里还嘟念着什么。 这时候，雷声又从远处传来。阴暗的天空不时地闪着电光。疯子爹站起来，拉起疯子的双手，狠狠地煽打着自己的面颊。疯子顿时哈哈大笑，拼命地挣脱被老爹攥紧的双手，一个趔趄向后仰去，飘向了咆哮的大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