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铁撑船磨豆腐(一)

明之

<p class="ql-block">  俗语说,“世上三样苦,打铁撑船磨豆腐。”小时候不懂其中的深意,觉得这三样都蛮好玩的。</p><p class="ql-block"> 打铁</p><p class="ql-block"> 我家住在小镇前河的石码头西边。沿河的路是青砖铺的,通五里桥,丁沟,董潭荡,是那一带人上街的必经之路。沿路的河坎上长满了高高低低的大树小树,路北面河的是半边街,由西向东有几户小店——房奇才油条烧饼店,黄毛杂货店,陈大头豆腐店,何四理发店,莫二爷铁匠铺。铁匠铺在转角处,东边是码头,向北是韦大场,我家和铁匠铺仅隔着一个码头,要问家何处?都说是韦大场的。</p> <p class="ql-block">看打铁真方便,脚一抬就到了。</p><p class="ql-block"> 叮——当,叮——当,清脆的打铁声响了一会,又停了。只见莫二爷的大手握着铁钳,夹起一块变硬的铁疙瘩,朝炉里放。莫二妈呼哧呼哧地拉动风箱,两根磨得又滑又细的拉杆,一伸一缩,炉膛里的火苗忽闪忽闪。铁疙瘩在炽热的炉膛里渐渐变红了,红得发白,发亮,亮得刺眼,似乎要化开了。这时,莫二爷左手持钳,右手操锤,将嗞嗞溅着火星的铁疙瘩夹到齐腰高的铁砧上,叮地敲一下,像是音乐的指挥棒,只一点,和声便起:莫二妈早已站成弓步,熟练地扔圆大锤,甩过头顶,当地一声,不偏不倚,准确无误地砸在小锤指点的地方。顿时,金星万点,声动河边,叮当悦耳,霞光满天。</p><p class="ql-block"> 每当大锤离开的瞬间,莫二爷总是快速转钳翻铁,并举起小锤在铁块关节处一敲,大锤随即猛然砸下,叮——当,叮——当,大锤小锤,如影随形,轮番锤砸,节奏分明。随着叮当声,铁疙瘩如同被揉捏的面团,渐渐地变长了,变细了,变圆了,变方了;那亮得刺眼的火球由白变红了,变暗了,变青了,变硬了。再回炉,再敲打,如是反复,变魔术似的,一件件神奇的铁器在锤下变了出来:一弯镰刀,一柄锄头,一把铲子,一杆带倒刺的鱼叉……</p><p class="ql-block"> 看得入了迷,喊吃饭也听不见,还要看最后一次道工序:淬火。已经成型的铁器,再回炉,烧得通红,带着火星钳出来,嗞噜一声斜刺到水桶里,桶水沸腾,咕嘟嘟蒸起一团汽浪,弥漫过来,云雾一般,盘旋缭绕,袅袅而出。</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初夏的清晨,树梢、河面还有些凉意。<span style="font-size:18px;">远处传来“光棍好苦”的鸟叫声(有人说是布谷鸟在叫“割麦插禾”,可我一直没看清那鸟的长像),似乎在河坂的树丛里,也像在河南岸的沟渠边,再听,又仿佛在远处的麦田里。清脆空灵的“光棍好苦——”,也许来自出诗经的远古。叫着叫着,麦子便黄了,牛要打场了,磨镰刀的声音响起,铁匠铺更忙了。</span></p><p class="ql-block"> 一眨眼 ,芒种到了,太阳更毒了,热辣辣地下火。午后,天蒸地煮,鸡溜(知了)嘶嘶溜溜地噪。人,躲到树阴下;牛,下到泥汪里;狗坐在墙角吐着舌头,顽童泥鳅似的滑到河里“打砰砰”(游泳)。铁匠铺里的炉火更旺了,像个炕坊。<span style="font-size:18px;">莫二爷身子精光,汗珠直淌。胸前扎着帆布围裙,脚面绑着厚厚的脚盖,赤裸的膀子浮着一层水膜,疙疙瘩瘩的肌肉,每一根寒毛上都挑着一颗亮晶晶的汗珠。夫妇俩满脸通红,炭迹纵横,像舞台上关公。四</span>乡八镇的农民都等着新的镰刀割麦子哩!哪管火炉边的高温炙热难耐。那沉重的大锤,每一锤下去都是力气的消耗,每一锤下去都是汗水的挥洒,他们不是干将莫邪,只是一次次重复着这辛苦却又充满诱惑的劳作。他们在铸剑,铸造着对生活的希望之剑。——他们有四个儿子。</p><p class="ql-block"> 锅台上一只发黑的大搪瓷缸,盛满了凉开水,放了盐,这是他们最好的降温饮料,忙里偷闲咕咚咕咚仰起脖子喝上一大口,润一润干得冒烟的嗓子,又继续抡锤打铁。</p><p class="ql-block"> 这时,阳气拱顶,肝火正旺,撞上一个讨价还价的顾客,镰刀四块钱,问三块五行不行?莫二爷额头的青筋如蚯蚓根根凸起,瞪圆牛眼,暴躁地蹦出脏话:“操你妈妈,不卖!……”顾客说:“你骂人!”莫二爷便说出他独有的口头禅:“操你妈妈,我骂你了吗?”</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只有到了太阳落山,月亮升起时,街上,码头上,河面上都安静了,在门口的空地洒了水,点上烟绳,搁了床板,躺着乘凉,手上摇着破芭蕉扇,一边数着满天星斗,一边讲着有趣故事,才能听到莫二爷的轻松的笑声。</p><p class="ql-block"> 他讲铁匠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他妈妈的,从前,干将莫邪铸剑的晨光(时候) ,吃了多少怂苦。后来,搬到山里去,山泉,头发,指甲,一齐铸进剑里,这是秘方!淬火,呼滋一声,成了!那剑,削铁如泥,放在匣中会响。莫邪一打开,嘣,蹦出来,妈妈的,化成一条青龙……”</p><p class="ql-block"> “后来呢?”小孩子们入迷了。</p><p class="ql-block"> “飞了!哈哈哈!”</p><p class="ql-block"> 孩子好奇地追问,莫二爷又编故事:</p><p class="ql-block"> “有个财主,显摆钱多,乘凉时,把大桌子抬出来,桌腿垫上四只金元宝。莫邪没有元宝,但有活宝。突然一声喊:抬到风口,凉快凉快!四个儿子一人一条腿,抬起桌子就走。——气得财主脚直跺!妈妈的,哈哈哈!”</p><p class="ql-block"> 后来,铁匠铺关门了,莫二爷夫妇进了镇农具厂。莫家老大,十六岁应征入伍,在上海港当了边防军,转业到上海钢厂。回镇探亲时,讲上海万吨水压机:比十层楼房还高,三梁四柱,一颗螺帽就有5吨重。在那铁锤下,磨盘大的铁块,软得糖人似的……</p><p class="ql-block"> 莫二爷打了一辈子铁,没听说过,笑着骂了一声:“妈妈的,吹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