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成淼文选》选读(第48期):《此书没有封面》

潜流(潜徐成淼)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 此书没有封面</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 徐成淼</b></p><p class="ql-block">在他们冲进屋子抄家之前,我把那本书的封面撕掉了。</p><p class="ql-block">那封面真的很漂亮,白底,在书名和作者姓名下方宽阔的空处,是一道起伏的花带;十字花瓣色彩鲜丽,经过图案化处理,简洁而明快。</p><p class="ql-block">然而我还是把它撕去了,恰就是因为它太漂亮。漂亮就显眼,就引人注目。人们没有注意到这本没有封面、没有书名、没有作者的书,而将它留下了,这也算“丢卒保车”。</p><p class="ql-block">干嘛我要那么费心保这本书呢?这正是本文要说的话题。我想跟你说说一本书是怎样影响一个人而且这影响怎样难以消除;不是说的禁书,不是指那些煽动性或腐蚀性的书;而是说一般的名不见经传的小书也能很深地影响一个人,而且一经塑造就很难改变。</p><p class="ql-block">这本书名叫《初恋》,作者是苏联的弗拉易尔曼。大概译自英文,附有“Early love / R.Frayermen”的字样。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出版时间及译者姓名未详,随封面一起被我撕毁了。</p><p class="ql-block">推测此书大约出版于1954年前后。我还在中学读书。在新华书店看到了它,爱不释手;钱不够,就等了好几个星期,一点一点将零用钱省下,才总算将它买了回来。</p><p class="ql-block">《初恋》说的不过是一个名叫丹雅的小姑娘跟那那依族小男孩费尔加之间的一点朦朦胧胧的感情呼应;却叫那个年代的一名中国高中生耽于其中难以自拔。费尔加用纸剪了“丹雅”两个大字,每天早晨到沙滩上让太阳晒他的贴了字的胸膛。于是“在他的深深地被晒焦了胸膛上两个白色大字在明显的轮廓中现了出来:<b>丹雅</b>。”(第215页。原文“丹雅”二字黑体。)丹雅吃惊了。然而作为未来的女人她照例是务实的,“只要冬天一到它就会完完全全消失掉的。”她这么提醒费尔加。费尔加却坚持说:“它不能够统统都隐没的。也许有些东西会剩余下来的吧。”费尔加的真情感动了丹雅,“你是对的,”她说,“有些东一定会余剩下来的。每样东西不能够都消失的。”接下去就是“孩子们拥抱着”了,“温暖的空气吹拂他们的面颊,寂寞的小鸟从它们的巍然的栖木上偷窥着他们。”——这是怎样一种与我那个年代,我那个空间,我那个传统完全格格不入的全新的话语呵!重要的不一定是深刻的理论,不一定是昂扬的召唤,不一定是热烈的煽动;对于一本书来说,一种话语就足够了。一种与受者的基因默契吻合的独特话语往往比利刃更锋锐地深入受者内心,并在那里与受者原有的基质结合成一种十分坚硬的块垒;一旦凝结,极难销融。</p><p class="ql-block">少年的我一直处于名教话语与军政话语的环围之中,而频繁接触普希金、莱蒙托夫以及拜伦、雪莱之流,又使自己过早诗化。如果说在名教话语和军政话语之中对普、莱、拜、雪那些显然属于另一世界的人物毕竟还抱着“批判继承”的态度而不能全盘引为同调,那么这本《初恋》则来自我们自己的阵营而且写的就是脖子上挂着同样鲜红的领巾的孩子们的故事,这就不仅止于“嗅味相投”,而且有了立场方面的强有力的凭证,接受起来就免除了所有的扞格。合情、合理之外,还合法,防线全面消解。从此我走上了万古柔情终生难了的路,而且无怨无悔。</p><p class="ql-block">而且未解风情的少年人生背后,有更深广的东西在。《初恋》全书只有一处是加了重点符号的(正如全书只有一处是用黑体字印刷一样);那是丹雅终于勇敢地向母亲寻问“父亲为什么离开你呢,谁该受责难”之后,她母亲“沉着地、平静地”回答说:“<u>人们在他们相爱着的时候他们便生活在一起,在他们相互不爱的时候他们便分开。人们始终是自由的。那是我们永久的法律</u>。”(第194页)(手机美篇以字下横线代替重点符号)</p><p class="ql-block">这样的袒裎而深邃的个性化表述,在非成年人读物中何其罕见;而对于当时的中国儿童文学来说,更是连想一下的可能都没有。</p><p class="ql-block">《初恋》的另一异端之处,是它那种铆足了劲“硬译”的作派;这是更接近“话语”本义的话语特色。您读读这样的句子:“这儿,在不倦地匆忙的冲向大海而去的河流旁边的石头的悬崖下,他们看到了空场中,他们野营的扎营地,一列巨大的、宽广的篷帐。”还有呢:“在场子的遥远的那一边,在沿着河流的一望无际的丛山的绝顶,小的雪花的涡卷如同花在细长的花茎上颤抖着似地浮起来。”这样的句式,分明是原英文句式的直接硬译;它硬着头皮让英语中那种“挂佩件”式的组合方式复映在汉语文本中,造成一种虽有拗口之虞却分明精密的语态;这种语态所拥有的那种与规范文体明显疏离的现代感所产生的魅力,竟倾倒了一名男性少年,乃至于数十年之后仍未能彻底解脱。我四十岁之后写的许多散文诗中还会不时冒出这种很有韵味的长句,以至在一篇评论中,许淇先生把这类句式称之为“徐成淼长调”。</p><p class="ql-block">所以我总想跟你说说一本书是怎样影响了一个人而且这影响是怎样难以消除竟尽;虽然我这儿说的只是一本非常不起眼的早已被人们忘掉了的旧书。</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百度图片显示,《初恋》为海燕书店刊行;百度综合显示,《初恋》为新文艺出版社1953年6月出版。</span></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原载:</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南方文坛》1997年第4期 </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徐成淼文选》散文卷《百代过客》中国广播影视出版社2023年</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