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春节前后,孺子都跟老同学泡在一起。往年过春节总要换新衣的,如今都穿得很散漫。大家聚在—起,用彼此可以意会的“黑话”议论时局,交换各处的趣闻奇闻,交流所在地的口粮数量和工分分值。男孩子们几乎都学会了抽烟,抽得—屋子烟雾腾腾。孺子不抽烟,大家都觉着奇怪:这不像知青,也不像男人。“大家都抽,你为什么不抽?”孺子怒道:“大家都抽,我就一定得抽么?我是不抽的!”—屋子的人都笑,好像孺子是天外怪物。</p><p class="ql-block">大部分同学分配到劳动力少的偏远地区,摔打了近两年,俨然已成当地的壮劳力,但凡修水利、上林场、上山爆破砸石头这类苦活,都派知青去。处境相近,即便分在不同地方,同学间还是有大把相近话题。听他们侃苦经,交流集体户的养猪方法、交流集体户共产主义模型的财务管理,孺子有一种被打入另册的伤感。他们再苦再累,总归是有伴有照应,哪像自己,孤鸟入林。班长跟白羽一个集体户,到了乡下,班长自然成了户长,班长说,他知道白羽家里没有经济来源,大家对白羽都很照应。白羽没回来,孺子也没问他为什么没回来,肯定是买不起车票呗。大头变得更加粗壮,穿着毛衣也看得出肌肉鼓鼓囊囊。他跟闻笛分在一个林场,那地方靠山近海,有山林有海可讨,物产丰饶。他说,闻笛也没回来,“争取表现啦,听说明年大学要招工农兵学员了,闻笛有希望。”</p><p class="ql-block">正月初三,番客仔来约,说他淘到几张老唱片,请几个喜欢音乐的同学来欣赏。前两天,人太多,乌烟瘴气,哪里能听音乐?去的人有孺子、班长,还有一个绰号“普希金”的同学。居然还有大头!孺子想不明白,番客仔为什么请大头,大头虽说是番客仔同桌,可跟西洋音乐根本不搭界,大头的最爱是戏曲。</p><p class="ql-block">“普希金”长得有特点,一头自来卷的黑发,轮廓分明的瘦长脸,是洋气的,可惜中间那个挺拔的鼻子油光光发红。他喜欢普希金,动不动就拿普希金说事,还爱朗诵普希金的诗。初一的时候,班级去春游,他站在山巅就诗兴大发,白羽拉了孺子,搭档耍了他一回。先是孺子一本正经地朗诵:“在普希金的墓前,站着一位少年...”白羽拿腔捏调接道:“他的鼻子红得像初升的太阳,像五月的鲜花!”“普希金”红着脸向他们扑来,白羽尖叫:“是不是要决斗啊!没有枪怎么决斗啊!”幸亏班长拦住了。</p><p class="ql-block">这一天的“普希金”脸色沉郁。文革中,他始终是逍遥派,听说在苦学小提琴,不过,据知情人士透露,他的琴声比刀割鸭脖子的效果好不到哪儿去。</p><p class="ql-block">“普希金”问老班长,他所在的公社附近就是著名的玄武寺,可曾去看看?班长苦笑道,玄武古塔在八十公斤炸药的威力下已化为灰烬,他们去时看到,只剩残破的塔基,塔附近的亭子,四根柱子剩下两根,幸存的对联下联“亦足以畅叙幽情”倒是满闲适,像是对残局的一个讽刺。</p><p class="ql-block">说起劳动的艰辛,老班长叫孺子闻闻他身上岂有异味?孺子认真闻了,说:“很正常呀,人肉味。”老班长说,他们被派到海滩边新围垦的淤积田劳作,烂泥层太厚,牛下不得,知青只能拉竹犁以人替牛,那些烂泥没到大腿根,收工回去,烂泥的臭味搓了半天肥皂也没洗掉。他总觉得,那烂泥臭味一路跟踪他回来过年。番客仔一本正经分析道,老班长这是心理障碍。“普希金”攒着眉毛说:“不能这样下去啊。再这样下去只会沤在烂泥里。”大头说:“你有什么高招?像你这样,赖在家里也不是办法。”“普希金”慢吞吞说:“你怎么知道我没在想办法?反正,那个林场我是不回去的!”孺子寻思,“普希金”的亲属多在香港,也许会想办法把他弄出去的吧。</p><p class="ql-block">大头说:“《地道战》教导我们,对付鬼子,各村有各村的高招。男的卖身也没人要,女的还有卖身一条道。”孺子不悦:“你又瞎三话四!”大头说:“我不是编的。”他告诉孺子,本校两个以彻底革命闻名、深受军宣队器重的女将,本来插队在大头邻村,不到半年,就嫁人当军属去了,听说还是军代表牵的线保的媒,“你得承认,那两位,有点姿色。”</p><p class="ql-block">番客仔摆摆手,说:“好了好了,老是讲这些窝心事有什么意思,我们来听音乐吧!”他晒得很黑,眼镜下是两块圆圆的白痕。</p><p class="ql-block">番客仔神神秘秘取出一个牛皮纸的大口袋,从里面抽出一张胶木老唱片:“柴可夫斯基的《悲怆》,要听吗?”几个人一齐答道:“当然!”孺子看了大头一眼,他知道老柴是谁吗?番客仔把通阳台的玻璃门和百叶窗掩上,拉过暗绿色的绸窗帘。虽然他们家住的是独栋的顶楼,但还是得小心,万一让人听见告了密,事情可大可小。番客仔关了顶灯,屋里只剩下一盏台灯,洇出一团昏黄。他在老式唱机上安放下唱片,食指竖在唇间,轻轻“嘘”了一声。</p><p class="ql-block">音乐流淌,慢慢充盈整个房间。此时此地,《悲怆》是如此契合他们的心境。孺子听到心灵温柔的颤动,听到生命对上苍的祈求,听到泥淖中的挣扎,听到压抑的喘息和无可奈何的放弃......。</p><p class="ql-block">正月初四晚上,孺子正睡得模糊,忽有人来敲门,敲得暴烈,开门—看,是几个看不清年岁的妇人,自称是居委干部,来召集知青开会。看—看钟,才凌晨两点,本想与其论理,仔细想去。竟无理可讲。人家又没讲抓反革命,谁规定半夜三更不能开会?憋了—肚窝囊气,下得楼来,院坝里已聚了—撮知青,多是“黑帮”子弟,周围居然有十几个民兵,手执双色体操棍,宛如旧戏台上的解差。妇人点齐了人,便让开路。着人押送,形同囚犯,大家都懒得开口,—行人默默地随那几个肥鸭似的妇人往居委去。—个知青冷不防扯开嗓子吼了一句囚歌:“带镣长街行……”见无人应和,闭嘴了。</p><p class="ql-block">街道办事处乱哄哄挤满睡眼惺忪的知青。这么多人!人众无怂人,大家立刻来了活气。问这次夜袭意欲何为?皆答不知。—个头发灰白、身躯粗胖的妇人爬上凳子,抬起两臂拚命往下压,要大家安静。知青们认出,此人乃街道办事处主任,人称兰姨。兰姨动员知青下乡不亚鬼子扫荡,无论独子、残疾,—律赶尽杀绝,故此得—诨号曰“狼”,是借“兰”的谐音。这妇人—出台,知青们便七嘴八舌叫起来:“狼!”“狼!”“狼来了……”人多胆壮,总不会都打成反革命!</p><p class="ql-block">“狼”在台上唾沫横飞,指责大家不在农村过革命化的春节,对农业学大寨是什么态度?放着贫下中农不去亲近,却跑回家来“吮奶头”,阶级立场何在!速速回乡下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狼”在台上絮絮叨叨,知青们在台下嘁嘁喳喳,孺子旁边坐着一个小胡子,双手笼在棉衣袖里,拿胳膊肘碰碰孺子,说:“再教育?凭什么来教育?小农意识!列宁讲的,小生产每时每刻都在产生资本主义!我告诉你,我们村的支书怎么教育女生——抓住两头,攻其一点,开展面对面的教育。我们村就—个女生,住单间,支书夜里摸到女生的床上去‘教育’,那女的,是个傻x,不敢喊,怕丢了面子,只是—个劲地央求那条色狼:支书,这不符合毛泽东思想,不符合毛泽东思想……—句话没说完,支书的重武器就打进了‘土围子’……”小胡子嗤嗤地笑起来,孺子直想吐,把脸扭到—边去。</p><p class="ql-block">“狼”训话毕,要大家谈认识。下面“嗡嗡嗡”了一阵,一个梳两把“刷子”的小姑娘站起来,先朗声背诵了一段语录“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便把脸转向“狼”,质问道:“半夜三更,把我们押送到这里来,我们又不是流窜犯!你们这种做法混淆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下面有个男生捏尖嗓子喊了—声: “我们又不是苏三!”小姑娘点了点头,又引经据典,从哲学到实践,从政策到策略,力陈“狼”们所为之非,口若悬河,颇为了得。众知青听得欢声雷动,喝彩不迭。“狼”紫涨了面皮,牙暴目凸,抓住一个空隙,窜上台去,厉声喝问小姑娘的姓名、出身和家庭地址。小姑娘神清气朗,一一从容答来。—个帮闲模样的人捧了名册,凑到“狼”身边,附耳嘀咕了几句,“狼”的面部肌肉随之一松,阴笑道:“你出身革命干部?黑帮!不是你爹当部长的时候了!我只问你—句话:为什么不在农村过革命化春节?”小姑娘微微—笑,说:“这就奇了,城里的春节就没有革命内容?那你过的是什么化的春节?”台下—个男生吼了—声:“我们又不拜老爷!”台下顿时哗然。谁都知道,这些满口大道理的老太婆,逢年过节是要偷偷拜“老爷”(神祗)的。“狼”像个领袖似地一挥手,嚷道:“听广播了没有?贫下中农大年初—还在修大寨田,你们却跑回来享清福!”小姑娘针锋相对:“我们是回来休息。要是不准休息,国务院干嘛放三天假?让我们共同学习—段列宁语录:不懂得休息,就不懂得工作。”“狼”耷拉下松松的眼泡,眼珠在鼓鼓的眼皮后乱滚,又腾地睁大眼睛,眼中满是得意:“不怕你们作怪。你们没有城市户口!没有户口我就可以抓你们的盲流!不跟你们磨牙,限你们三天,统统给我回去战天斗地斗敌人!不回去,一律强制收容、劳动改造!”—句话戳到痛处,知青们立时静了下来。</p><p class="ql-block">天已大亮,一群知青蓬头垢面地涌出办事处。初五了,城里人上班了。骑单车的,步行的,搭公共汽车的,上班的人们个个神情悠闲淡定。孺子的心—剜—剜地痛起来:在这些城市人看来,我们不是乡下人是什么?</p><p class="ql-block">这座城市,已经把我们抛弃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