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寨，夜半歌声

黄美德

　　“铛！铛！铛！”

激越的钟声，划破寂静的夜空。

夜黑漆漆的，天地万物都还在酣睡中。山寨的夜，万籁俱寂，连小虫子都睡着了。我揉揉睡眼朦胧的眼睛，翻了个身又进入梦乡。

1970年，贯彻毛泽东主席《六.二六指示》：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农村去。我由州医院下放格朗和卫生所。

日后回忆，卫生所病人真不多，每天一个人值班就够了。那时不是闲不住，是闲着了戳人的眼睛。一天，我躲在卧室里看书。突然之间，窗外出现一个黑影，将我的光线全部挡住了。我不由自主地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同事来偷窥我。她看见我惊吓的样子，哈哈的笑了，她说：“我要看看你在干嘛？”

自那以后，我主动请缨挖中草药。

“文革”时期，兴起合作医疗。那时，社员缴费极少，民办医院里只有点克感敏和甘草片，再有就是四环素。那时，用得最多的就是中草药。所以，无论是民办医院还是卫生所，乃至县医院，都有草医和草医诊室。而我，下放之前就想好，我要做个李时珍式的医生，尝百草乃知道药性。

格朗和是山区，格朗和原住民为爱尼族。爱尼人的村寨，都建在向阳的高坡上。爱尼人与大山为伴，长期的山区生活，爱尼人爬山的速度和耐力，十分惊人，他们走路的姿态，仿佛是羚羊在奔走快速而轻捷。走在我前边的，就是这样的俩个爱尼人。

草医名叫确之，男性，年龄和我差不多。二十出头的青年汉子，其体力的充沛，我用语言形容不了。除了确之，卫生所还去了一个医生，这个医生的名字叫阿朵，“阿朵”是爱尼族名字，翻译成汉语就是“胖嘟嘟”“矮墩墩”。阿朵人如其名，长得又胖又矮，但走起路来健步如飞。

天一亮，我揹着背篓，肩上扛着锄头，腰上别在砍刀，就跟着他俩出发了。挖草药的地方，都是人迹罕至的深山密林，林子里没有路，蚊虫蚂蝗防不胜防。时值盛夏，一会儿烈日炎炎，一会儿雨水涟涟。

一天，大雨滂沱，难得一见的山路变成小溪。没有躲雨的地方，我浑身湿透。那一天我来例假，这事被领导知道了，我博得个评语“不娇气”。唉！我是用健康在赌博。跋山涉水，几天下来，我不仅食欲大增，睡眠也特别好，我沉沉睡去，我又梦到了神农尝百草。

就在这时，传来急促的扣门声，这一次我被彻底地惊醒了。我看了看手表，凌晨三点，难道是有急诊？

院子里足音跫然，雪白的电筒光也射来射去。我慌忙打开门，只见整个卫生所的人都在院落里但不见病人。相对于坝子，山区的夜晚还是阴冷的。就在这时，刮来一股风，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出什么事了？”我小声问道。

“悄悄！不要问。”劝阻我的是闺蜜，显然，对于她来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就在这时，所长发话了，他清清嗓子说道： “同志们，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到了，大家集队到公社革委会庆祝。”

所长的话未完，公社革委会的钟声再次响起：“铛！铛！铛！”钟声在夜色里飘荡回旋。

“文革”时期，在千千万万的普通百姓家，毛主席的塑像取代祖先神龛，人们不是烧香拜佛，而是顶礼膜拜毛主席，早请示，晚汇报，忠字舞，等等，不一而足。“九大”以后，造神运动登峰造极其中之一，就是毛主席最新指示发表也要游行庆祝。

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也称最高指示。最新指示什么时候发表，就要什么时候游行庆祝。这个，似乎也表明你对毛泽东思想的立场和态度。

对于我来说，参加这样的游行庆祝不是第一次。下放之前，那时我还在城市。那一天，我们挥舞着彩旗，随着队伍沿街游行庆祝。万人空巷，游行庆祝的人多得水泄不通，歌声和口号声响彻边城上空。泥沙土石路，经过众人践踏，队伍经过之处只见黄灰弥漫。

那天游行庆祝，是下午时分。为什么在格朗和，会是半夜三更？难道是时间差和地理差？这个也很快被我排除，因为那时的山村，家家安有小广播 ，红色电波同时传播千家万户。

后来看到一些文章，始知毛主席喜欢晚睡晚起。他在世时，经常在深夜召开会议，研究党和国家大事。就连召开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和党的代表大会，开幕式都定在下午三点举行，据说是要等毛主席睡醒了才能开始。

如此说来，毛泽东主席会半夜三更发布最新指示，很有这种可能。队伍集合好后，我们敲锣打鼓地向公社革委会走去。在这个寂静的夜里，听公社革委会主任慷慨激昂的传达以后，我们就开始了游行，夜黑，土路也凹凸不平，我们高一腳低一腳地走着。

这天晚上，游行庆祝以后，大家睡意全无，于是又集中在公社革委会。学习毛主席著作和学习毛主席语录，是那个年代的主旋律。这时有人说：“我们来比赛学语录，看谁学习得最好。”

实际上，就是谁背得最好。商店的小胡，是参加“四清运动”后参加工作的，一本语录被他背得滚瓜烂熟。

这种庆祝，不单在格朗和发生过，一次回老家和人谈起，他们说也遇到过。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被敲门声惊醒，然后被赶到广场，叫他们排队做操，忽而“向左看齐”，忽而“向右看齐”，忽而“向后转”，“稍息，立正，”都是些五六十岁的老人 ，那里会这一套，他们常常把方向弄错了，但又不敢笑！

这样荒唐的事 ，直到1976年才寿终正寝。之后粉碎“四人帮”，神像轰然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