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平山堂--文章太守风流宛在

江上风清

在历史的长河中，总有一些人文锦秀的地方，因承载着文人墨客的诗酒风流和悲欢离合而熠熠生辉，成为后世敬仰与传颂的经典。扬州，这座二千五百年历史的江南古城，便是如此。它不仅是繁华的盐商故里，也是诗人的灵感源泉。而平山堂，作为扬州绚丽多彩的历史文化长卷中最富雅韵的一章。因欧阳修和苏轼的诗文璀璨、文人风骨与卓然风雅，而筑就的文化和精神高度。在千年的诗韵墨香中，成为后世仰慕的朝圣之地。

平山堂是北宋文宗欧阳修任扬州太守时在“淮东第一观”的大明寺辟僧舍而建。因堂踞蜀冈之巅，远望江南，一目千里，长江对岸金山、焦山、北固山，山色尽收，历历可见，恰与视线相平，“远山来与此堂平”，故称“平山堂”。“王安石说它“城北横冈走翠虬，一堂高视两三州”、梅尧臣称赞“相基树楹气势庞，千山飞影横过江”，苏轼诗曰“江上飞云来北固，槛前修竹忆南屏”。还有秦观的“游人若论登临美，须作淮东第一观”。竟连清代天子们南巡，也都多次临幸平山堂，拜谒欧阳修。康熙御书“平山堂”、“贤守清风”、“怡情”和“澄旷”四块匾额；乾隆留下了“诗意岂因今古异，山光长在有无中”楹联，还先后以平山堂为题，吟作诗词达38首之多。“壮丽为淮南第一”的这一文化圣地，平山堂千年来诸多后贤仰慕高风，播诸翰墨，逸兴雅怀，续写一脉风流。

“事业三朝之望，文章百世之师”的欧阳修是北宋文坛的盟主，也为“唐宋八大家”中宋六家之首，其余五人中苏轼、苏辙、曾巩是他的门生，苏洵和王安石，都曾受到他的提携，有伯乐之恩。其中欧阳公与东坡先生亦师亦友，惺惺相惜，心心相印，情谊笃厚。东坡先生多次造访平山堂。“每到平山忆醉翁”，面对故地，抚今追昔，满怀对恩师的敬仰与深情，作《西江月·平山堂》云；“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寥寥数语，勾勒出对欧阳公的赏识之情、提携之恩和期许之深的无穷感念。十年世事变幻，恩师驾鹤西去，而壁上的墨宝犹在，龙蛇般舞动的笔画仿佛仍在诉说着昔日的游宴，讲学的诗酒风流。千番情思化为一句“十年不见老仙翁”，深情让人泪目。元祐七年，东坡先生任扬州太守，为怀念欧阳公，于平山堂之北建谷林堂，取自作《谷林堂》诗中“深谷下窈窕，高林合扶疏”中“谷”、“林”二字为堂命名。虽然欧、苏二公都是名垂青史的“文章太守”，但在东坡先生心目中，恩师便是俯之弥深的幽谷、仰之弥高的山林。东坡先生一生浪迹四海，每逢恩师踪迹，无不一往情深，拜谒致敬。

蜀冈峰上风流宛在，平山堂下贤守清风。平山堂确是个驰目骋怀和发思古之幽情的好地方，后来虽多经兴废，欧、苏两代文坛盟主，均以道德文章垂范天下。诗文与名人筑就了这里的文化高度，更成就了平山堂的地标意义。站在堂中清人彭玉群所题“放开眼界”的匾额之下，可看到堂前苒苒绿荫和堂外熠熠新貌。但，更应该看到流传千年的“风流宛在”和“贤守清风”中，传颂的是一脉风流的人文精神和亘古少有的师生情谊。后人慕名而往，意不全在建筑本身，而是仰慕平山堂所蕴含的欧苏流风余韵、象征的士人风骨和涵育的文化精神。



欧阳修对平山堂偏爱有加，常在平山堂讲学、游宴，以诗传情、以文会友，平山堂成了他安顿心灵的驿站。九百多年前的平山堂，是文人雅集、诗酒唱和之地，也是扬州一处文化圣地。文人雅士，常步欧公之后尘，于堂上吟诗赏月，书画交友，大大提升了平山堂的文化品位。欧阳修寄情山水诗酒、游目宴乐觞咏之所。让视野和襟怀更加开阔，同醉翁亭异曲同工，醉翁之意不在酒，平山堂更在山水之上。



在北宋的璀璨的文学星空中，欧阳修和苏轼两代文坛盟主是最熠熠生辉的巨星，他们相识十六年，神交五十九载之间亦师亦友的不解之缘，不仅是一段文坛佳话，更是中国文学史上辉映千秋的灿烂一笔。嘉祐二年苏轼参加欧阳修为主考官的礼部会试高中第二名后，依科场的惯例，主考官与考生即为师生关系。欧阳修十分欣赏苏轼，看了苏轼的应试文章《刑赏忠厚之至论》后，盛赞苏轼： “ 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又对梅尧臣说： "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成语“出人头地”即源于此。在苏轼眼中，欧阳修是“天人”，是执掌“文柄”的文伯，是学继孔、孟、韩的儒宗，是直言敢谏的勇士，是难进易退的明哲，是好士而宽容的长者，是有艺术情趣的文人。这对师生之间生死不渝的旷世之情，令人仰慕的千古高风，千百年来如和煦春风吹拂至今。



当欧阳修在平山堂上眺望的时候，目光里一定不只是江南诸山，更有天下苍生。平山堂绝非只留下欧阳修“坐花载月”的风流故事，更铭刻了欧公以民为本的理政思想。他在扬州奉行“宽简之政”之策。到任不久，扬州遭蝗灾，秋日又遭洪水，他奔走河堤，组织抗灾，带领民众疏导洪水；他严肃官场风气，治理刑狱，革故鼎新，政声卓著，受到拥戴和尊敬。“贤守清风”为康熙御笔。



欧阳修是在宋代文学史上最早开创一代文风的文坛领袖，与韩愈、柳宗元、苏轼、苏洵、苏辙、王安石、曾巩合称“唐宋八大家”，并与韩愈、柳宗元、苏轼合称“千古文章四大家”。他更是古代版“学霸”，诗、词、文，无一不精。亦擅史学、金石学，与宋祁等修《新唐书》，自撰《新五代史》。诗文创作和学术著述都成就卓著，为天下人所仰慕，又在政治上有很高的声望，是一代名臣。东坡先生赞曰“论大道似韩愈，论本似陆贽，纪事似司马迁，诗赋似李白。”





苏轼无疑是中国文学史上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集大成者。他是文学艺术上的天才和全才，也是士林的领袖，还是世俗和方外的顽童，更是平民世界的真心朋友。同时在文，史，哲和书画，佛教，美食，医药，酿酒，瑜伽及城市管理等方面有非常高的造诣和巨大的成就。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苏轼赴京考试以一篇《刑赏忠厚之至论》的考卷令点检试卷官梅尧臣大为称赞，以为文章“词语甚朴，无所藻饰”，当即呈给了主考官欧阳修。欧阳修读过后也惊喜异常，本想列为榜首，转念又恐该文出自自己得意门生曾巩之手，为避嫌疑，将其列为第二。后欧阳公盛赞说：“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



平山堂前有联曰："过江诸山到此堂下，太守之宴与众宾欢"，为清代扬州知府伊秉绶所作，是欧阳修当年潇洒流运的生动写照。再现当年高朋满座，谈古论今的盛景。平山堂里，浸透着宋代文人对社会、生命和精神的观察与探索。





平山堂墙壁正中镶嵌欧阳修的石刻像，此像由欧阳修后裔江苏候补道欧阳炳按清宫藏本临摹，再由扬州著名石工朱静斋刻石，这方石刻线条简炼流畅，人物宽袍大袖，有“吴带当风”的雍容韵味。在黑色的背景下，欧阳公身着长袍，双臂合拢，搁置胸前。他的目光是下垂的，一副谦恭之态。历经了官场、世事的磨砺，他知道，俯首为民，方为至高境界。



苏轼《西江月·平山堂》：“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公元1079年（宋神宗元丰二年）四月，苏轼自徐州调任湖州，生平第三次经过平山堂。重游故地、缅怀恩师而作的这首词，自然会有抚今追昔的万千感慨。此时与恩师最后一次见面已达九年，而欧阳公也已逝世八年。音容杳远，教诲难觅，徒见壁上恩师手迹，怎不令他潸然泪垂！



在诗人们的笔下，平山堂似乎是一处气宇轩昂的佳构。其实非也。宋人楼钥记录当年是砌“僧庐之欹屋作为斯堂”;《梦溪笔谈》的作者沈括说，十余年后此屋“朽烂剥漫不可支撑”。这说明，平山堂是由一处欹斜倒歪行将散架的僧房改建而成的临时办公用房，其建筑质量甚差，十多年后就破旧不堪了，绝非今日所见的那么宽敞与气派。那么，如此简陋的平山堂为何使天下豪俊有名之士皆“乐慕而来”呢?沈括在《重修平山堂》中说得明白：“不在于堂榭之间，而以其为欧阳公之所为也。”



平山堂亦是讲学之处，徐之达在《平山堂记》中说：“视蜀冈之地，而建斯堂讲学，集诸生而宾僚之乐。”扬州状元吕溱等许多青年才俊在这里聆听过欧阳修的教诲。欧阳修以官员兼学者的身份，赋予了平山堂浓郁的文化意味。



庆历八年(1048年)春，41岁的欧阳修从滁州谪官来到扬州。是年六月，“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的欧阳修在扬州城北大明寺西侧辟室建堂。因堂踞蜀冈之巅，远望江南，一目千里，润州和金陵诸山拱揖槛前，若可攀跻，故名平山堂。今堂北檐下有清光绪二年(1876年)贵州巡抚林肇元所题匾额：“远山来与此堂平”，即点明此义。



光绪年间两江总督刘坤一所题的"风流宛在"一匾，尤为世人所津津乐道。"流"字少了一点，而"在"字却多了一点，这或许是书写需要，而有意为之，用在这里却仿佛因风而流动所致，别寓情趣。但更重要的是，它令欧公当年的诗才风流如在眼前，尽显对其钦佩、追慕之情。



“坐花载月”是讲欧阳修在政事之余，与文朋诗友在这里诗文唱和，留下“坐花载月”的一殷佳话。他们饮酒方式颇为特别，先取来盛开的荷花，然后传荷飞觞，依次摘瓣，花瓣尽者，饮酒赋诗，是何等的诗酒风流。这样的诗酒宴会，往往持续到深夜，宾客尽兴，载月而归。如今悬挂在正堂之上的“坐花载月”匾额正是追怀欧阳公的轶事。



走进平山堂, 最吸引人的就是两侧墙上的《醉翁亭记》碑刻。文是欧阳修的, 书是东坡的。既表现出他们“乐民之乐”的胸怀，又充满了悠闲自适的人生情调。那是最擅长行书的东坡, 看望晚年定居颍州的欧阳公时, 用正楷书写的。有书法家评论其书“笔笔用力，沉着宽厚，显出雄强；而又巧寓对比，错综变化，显示灵逸。”



谷林堂的规格比平山堂小, 也是素面朝天, 似乎馆堂也在遵循长幼之序、尊卑之礼。这是东坡对恩师的谦卑, 也是垂范恩公不事铺张的节俭风格。谷林堂也在表达东坡对恩师的忆思和致敬，谷林堂就是一首凝固的诗篇，这是东坡新的抒情方式，也是东坡与自己的恩师并肩林立，长相执手的心愿与告白。





谷林堂后是欧阳文忠祠。堂中高悬“六一宗风”匾额，欧阳修自况“六一居士”。据《六一居士传》说：“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不为六一乎?”题为“宗风”， 因此祠是欧阳修的后人两淮盐运使欧阳正墉重建的，是欧阳家族“家风”之意。



俯首为民，方为至高境界。正是基于这样的胸怀与理想，欧阳修任扬州太守期间，虽政务庞杂，但纲目不乱，关心民瘼，抨击暴政，深受百姓爱戴。他先是坚拒不受淮南转运使吕绍宁进献的所谓“羡余”之钱十万，而后又施行宽简之政。“天性仁恕，断狱常务从宽”，“故凡死罪非已杀人而法可出入者，皆全活之”。一系列的仁政爱民之策，赢得交口称赞。在他生前，扬州百姓就曾为其建有一座生祠。年久祠废，人们便改祀于平山堂。



欧公修建的平山堂，后代重修不绝，成为扬州最著名的名胜古迹。连欧公手植堂前的那株杨柳，“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欧阳修词），也成为后人精心培护的“欧公柳”。

平山堂景致寥寥，却开启了扬州园林巧借远山造景的源头。在平山堂远眺，一目千里，江南的烟雨气氲，宛在眼前。



在平山堂凭栏追慕，临风想望，欧阳修温纯雅正，苏轼敏锐天真；欧阳修豁达从容，苏轼超逸绝尘；欧阳修深沉，苏轼真挚；但两个人又都俱是做人“春风大雅能容物”、作文“秋水文章不染尘”的仁人君子。有道是：山色湖光归一览，欧老苏公峙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