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清晨,袅袅的炊烟唤来了早起的太阳,金色的阳光站在高高的红春树上,顺手把金粉洒满了每座黝黑的草屋,屋顶上的公鸡即兴拍翅高歌起来,鸣声在山谷里经久回荡。 </p> <p class="ql-block"> 一个矮墩中年男子,光着骨瘦如柴的上身,下穿大筒裤,腰系黑带,头顶白巾 ,站在茅屋前,左手拿着刚从火堆旁捡来的热糍粑,右手一巴掌拍了下去,发胀的糍粑立马泄了气,他灰也不吹,便一大口咬了下去,来不及细嚼,便使劲地吆喝起来:“看呐——村头的那丫口凹的那么深 !” 。引得房脚下正在嬉戏的一群村娃跟随欢呼雀跃起来。一位过路的大婶横眉大怒:“这个绝后的,不给孩子吃就算了 ,还在戏弄他们 ”。光身的男子便灰溜溜的掩门而入,不解气的大婶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想进一步教训他,无奈于从门洞里探出半个狗头,狂吠不止,她只好吐沫而去。 </p> <p class="ql-block"> 那男子便是阿仁,由于耳背,村人都管他叫做聋仁,出于尊重,父母私下管我们叫他为仁爷。说他与我们沾亲带故,是奶奶那边的亲戚,由于家破人亡,从小就随着奶奶进了我们马家,与父亲年纪相反,他们从小一起放牛,一起放蜂,一起打柴,长大了又一起劳动,分家后才各自独立。</p><p class="ql-block"> 记忆中的他一直是我们的邻居,面包大的房子被石头垒得高出我家一截,歪斜的茅屋总是经久不倒,上面长满了青苔和绿草,破着大洞的竹门总有条黄狗探头看护,没有一个娃仔能敢轻易进去。</p> <p class="ql-block"> 仁爷遵循年夜饭早吃早发的祖训,记得有年春节,时间该是下午两点多的观景,他便几次三番地来邀父亲去坐坐,推辞不掉的父亲只好带我一同前往。进了家门 ,我见仁爷家有许多席凳和蒲团,便抢占蒲团坐上,留给他们席凳。因为蒲团是用稻草卷成的,很暖腚。仁爷见我爱不释手的样子,便嘿嘿一笑 : “编猫团(蒲团卷起来像只蜷着的猫)你爹也会嘛,只是你家娃多,腾不出手 ——当年你爷都全部教完了——用稻草结成长条,再塞进一根木棍而已——喜欢嘛,一下子就拿去就是 ”。稳坐后,他端出一个黑不溜秋的小锅头放在三脚上,里面盛满了鸡肉。我指着立于旁边那个精巧的八角竹桌,问他为何不把这个摆上,他说天冷人少,少讲究少麻烦。他又找来一块桥板放在锅口上,置上一碗红椒蘸水就是他的年夜饭。大伙围着火堆吃,他们坐,酒就置在地上,我端着站着,仁爷给我夹上了一条大鸡腿,吃完再夹另一条,父亲眨眼暗示留着一条回去给小妹,却被不知趣的我一扫而光,吃得满嘴流油。仁爷边吃边不忘给大黄狗倒吃的,面饭加鸡汤倒满了半瓢葫芦,大黄几口后就舔着嘴摇头摆尾地四处寻觅着骨头。</p><p class="ql-block"> 茅屋低垂而窄小,四周的围竹又被他用泥粪刷了个密不透风,外边阳光灿烂 ,我们却在点灯 ,因为火烟熏,难以睁眼,不等他们吃完,我便逃了出去。 </p><p class="ql-block"> 想不到第二天,仁爷就送来了五个大饼子似的蒲团,兄弟姐妹每人一个 ,大家哄着抢着,乐得合不拢嘴。</p> <p class="ql-block"> 仁爷吃饭独具一格,那时他的大黄狗已病死了。那晚,明月当空照得人影清晰可见,躲猫猫的我穿过狗洞来到了他家正堂安鸡窝的角落里,刚蹲下,就听见隔墙那边传来一阵“滋滋”的声音,就透过猫眼瞄去,只见仁爷光着上身坐在矮凳上,旁边是盏忽明忽灭的油灯,地上放着那口小黑锅,他每扒一口饭,就用那把大木勺子往锅里一舀,嘴里一送,“滋滋” 声就想了起来。好奇的我捏手捏脚走了过去,想瞧瞧他有什么 好料。见锅底只剩下半碗黑汤,大勺子每次只舀得那么一点丁汤,到嘴里不吸哪行,难怪乎如抿酒一般滋滋有味,半碗汤竟让他扒完了两大碗饭 。</p><p class="ql-block">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父母,父亲说 :“懒鬼,有菜都不煮,喝汤怪谁。”母亲说 :“那是他的本性 ,也是他不娶老婆的原因 ,他常说‘一人饱了十个饱’,没有拖娘带仔的生活就是这样,省了麻烦 ”。</p><p class="ql-block"> 仁爷单人独户,但他却置有石磨和石臼,那年代,也算是个小康人家,一村人没有几户像他这样拥有。对于前来舂个米磨把面的邻里乡亲,闲着的仁爷还不时腾出双手来相助,没帮手的人家都愿意不远几步跑到这里来加工一下,图的就是仁爷的那免费的力气。为此,仁爷很自豪,每当与村娃嬉戏时,他总不忘补上这么一句:“回去告诉你爹娘 ,说仁爷什么都有,就是缺了个对冲 (石臼)”,不谙世事的孩子回去后还真的问其父母,父亲佯说他不懂,给问娘去。母亲徘红着脸一本正经道:“聋仁在说俏皮话呢,意思是说他没女人 ”,听得父亲哈哈大笑。</p> <p class="ql-block"> 仁爷有手好篾工,村里不管张三或李四,只要他发现那家人在挖地基,他会来这里瞧瞧那里看看,自言自语地像只呼噜呼噜的猫 。第二天,他就挑着一长串的泥箕来送给你,没有手推出的年代,这无异于雪中送炭。仁爷不吃不喝更不要钱,送包把烟就行,不给他也不问,就算是个邻里照应。 </p><p class="ql-block"> 他会编睡席、囤箩和打蒲团等各色家具,只要他见哪家晾晒的席子漏了洞,不久就会免费给你送来一床新的,他席子一放,就会顺手抱起那刚学打坐光腚的萌娃,边摸着小鸡鸡边责问:“就是这个尿尿泡烂的——是不是?——不成气咧不成气”,孩子他娘只好一旁尴尬地陪着讪笑。</p> <p class="ql-block"> 仁爷从祖爷那里学来了不少民俗咒语,虽然是一些东拼西凑的顺口溜,但听起来头头是道,作为亲儿的父亲都自愧不如。有一次,仁爷帮我用茅草盖完猪圈,大伙都坐下来歇息,可坐不住的他,还拿着长竹竿再次爬上了屋顶,光着上身,使劲地把残草一一刮净,还边刮边念:“扫破砖破瓦,不要丢到村中路口,踩着人家脚,人家会骂你不如狗 ”,我问他“谁教的?”,他说:“你爷,那时你爷就是这么教的,也是这么做的 ”,我又问:“爷爷那时又没有瓦房 ,哪来的破砖碎瓦 ?”,他尴尬地笑了。</p><p class="ql-block"> 下了房 ,他找个石头坐后,就抱起烟筒点上烟,刚“扑噜扑噜”抽几囗,就自言自语了起来:“……这些,当年你爷爷都教过 ,只是你爹不学……”念叨完,手中的烟已燃尽,烟灰早已弯成了蚯蚓而一触即落,他又点起了另一支。</p> <p class="ql-block"> 仁爷姓熊,可他总把自己视为马家之后,他早把老爷子置办马家的习俗学了个遍,虽然学得不三不四,让同龄人看不上眼,但做起来却有板有眼,有模有样;虽说走了样,可用现代人的话来说该是一种发扬光大。</p><p class="ql-block"> 每年新结的瓜 ,新熟的玉米,首次舂尝的糍粑,他总要先在堂前献完老祖才肯吃,每年除夕,父亲祭完先祖他又再祭。我说,人各有家,你该喊祖爷们去你家祭祭才对。他说,不必了,这里菜多客多,一起同吃即可。笑得大家前俯后仰。说真的,关于祭祀那些事儿,有时父亲还得问他。</p> <p class="ql-block"> 仁爷最敬畏祖宗,崇尚民俗。去了养老院的第一年,就因为担心自己过世,没人按民俗置办后事,怕自己走失而寻不到老祖,就几次三番地跑了 回来。没家的他,一直呆在我们家里。每次回来少不了捎包把烟斤把酒给父亲,还有孙子们的糖。逢年过节最贵的礼物 当然是纸香和鞭炮,直到父亲答应把他带回家乡办事后,他才一心一意地待在养老院 ,直到去世为止。可惜,父亲没有兑现他的承诺,如今的仁爷还呆在进乡的公路坎上,苦苦地候望着每天来来往往的车辆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