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枣树

任纪勋

<p class="ql-block">8月16日,我去看望母亲。母亲的桌上放着一盘鲜枣,这枣的颜色已是澄黄,有几颗已局部转红,应该是很成熟了。它和市面上滚圆的冬枣不一样,略呈瘦长,是我很熟悉的样子。</p> “这枣像我们以前那颗枣树的?”我问。 母亲答:“就是我们自己那颗枣树的呀,是隔壁玉莹打来的。” “那树还在?” “在,在呀,就在我们这幢楼的西边,今年的枣子还长得特别多。” 我拿起一颗枣子咬了一口,很脆、很甜、汁水里沁出一股我熟悉的清香,将我的思维带回了一个甲子的以前。 50年代末期,我还没上小学。一次,小叔不知从那里弄来一颗枣树苗,想自己来种。但我家两个小天井全是石板,无半寸泥土地,无法种。小叔急得狠抓头皮,纠结极了。最后还是娘娘解了难题。她对小爹说:我和你大妈她们说过了,种到她们的小菜园里吧。小爹一听,高兴地要跳起来了,连忙和二姑一起到大娘娘那边的小菜园里,我和我妹也屁颠屁颠地跟着去轧闹猛了。 到大娘娘那边的菜园子要经过我们后门的舅公家。那边一个院子,住着我大娘娘、三娘娘和四娘娘一家,还有另一家租客。大娘娘、三娘娘是亲妯娌,他们的男人和我爷爷是堂兄弟,两人都是二十几岁起就守寡,无子嗣,靠吃素念佛为生;四娘娘和我娘娘是亲妯娌,但四爷爷亡故的早,有一子一女,儿子天生残疾,是个驼背;女儿是个老师,女婿是个名医,有四个孩子,家庭还是很焐暖的。 她们的院子有一口水井和大小两块地。小的一块地上种着一颗无花果树,结的果实大而甜,是我所爱。大的一块是两畦菜地,边上还有一排花盆,是三娘娘种的花。小爹、二姑吭哧吭哧忙乎了半天,将枣树种在大的这块菜地上,完成了一个“历史性”的工程。我在边上很兴奋,想象着以后吃到自己枣的那份开心。所以,起先几天,还跟着小爹屁股后面去浇水,后来就新鲜过哒哉。 枣树种活了,但长得很慢。一般的枣树下栽后,需7-8年才会开花结果,那时我们不懂,总嫌它长的慢。在此后的日子里,小叔到浙江大学读书去了,二姑湘湖师范毕业,在萧山工作了,赋予它生命的人都离开绍兴了。只有枣树仍在孤独地往上长,春天抽了新枝,绿了嫩芽;夏季生命力勃发,一树葱郁;深秋黄叶飘零,显露天生的潇洒;冬日里精瘦的枝干斗雪傲霜,始终不会弯腰。我偶尔前往看望下,尤其是开花的季节,但每次都有点失望,它似乎永远不会开花结枣,永远在考验我们的耐心,而我也真的逐渐失去了信心。 忘了那一年,舅婆来告诉我,枣树结果了。我喜出望外前去观看,果然,残败的花蕊中已有了米粒大小的嫩果,似闪亮的绿玛瑙,长得娇嫩而晶莹。这小小幼果给了我莫大的惊喜,哇,今年我们有枣吃了。这年暑期,我和它亲密交往了,悄悄地摘一颗,还生涩。过几天再尝一颗,还是没熟透。第一年的枣本来就没生多少,到真熟透时,只有一大碗枣了。但吃到自家的枣子,这感觉不知比道墟白篰枣好多少倍呀。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枣花</p> 此后几年的枣子成熟期,就像我们的一个节日。我叫上两三小伙伴,带着晾竿,拎着篮子,非要将枣子,尤其是长在最高处的枣子一网打尽。直到读高中后,这兴趣才慢慢地淡化,这枣树也慢慢地被忘记。 枣树的命是硬的,从我小爹、二姑种下它至今,已经过去六十多年了,想不到它还处于盛果期,而且它还躲过了几次劫难。 第一次差点丧在我的手上。我小学毕业到就读初中有2年时间的闲荡期,叫“停课闹革命”,被逼闲在家里。这期间我迷上了学木作,口袋里的所有的零花钱、压岁钱都用来购买了木工工具,榔头有了、斧头有了、各种锯和木凿也配齐了,但就缺刨,缺的不是刨铁,而是刨壳。刨壳需要坚硬的木材,比如红木、檀木、起码点也得用麻栎树。枣树是优质材料,它长得慢就因为是木质密实,老枣木的树心材比重超过1.0,沉水。但当时哪有这些木材呀!小伙子要讨老婆,做一堂家具,都得在老屋拆排门、撬地板、抽桁条呢。我开始动枣树的脑筋了。但始料不及的是,这个想法被一向宠我的娘娘扼死了。理由是自家的树有灵性有生命,倘要砍掉是不吉利,不顺溜的。老年人的传统理念无比执拗和强大。这枣树逃过了一劫。 第二次是老街的拆迁。1992年因建设中兴路,保佑桥直街两边房子,包括我家,都被拆掉了。其实我们这排街西面的房子和造路不搭界的,但政府得做土地生意,用拆掉的土地卖钱,以支付造路的费用,因此,一声令下,街两边的房子统统捋白,街坊邻居都被赶到到城东新区。我们老屋被拆迁后的土地,由房产公司重新开发房子卖钱,母亲现在住的房子,是后来卖掉城东的安置房,加了钱,向开发公司买的商品房。但令人欣慰是我们这棵枣树被奇迹般地保留了下来。 第三个劫难是生长环境被破坏,使它终日处在慢性折磨之中。开发商在拆迁的地块上建房,考虑的当然是容积率、适用性,谁会关注枣树是死是活呢?母亲告诉我枣树还在后,我去看了。它缩在一个角落,孤零零地靠在围墙边,根部被水泥全部封死。要知道它在这“不适合绿树居住”的环境下,已经有30多年了。 尽管这枣树命运多舛,但它的命实在硬。主干坚实强劲,如插在水泥地上的定海针,任何力量无法撼动。树冠枝繁叶茂,迎风飘逸,显露着旺盛的生命力。生育能力极强,枝头挂满了精灵般的枣子,向天下展示儿孙满堂的骄傲。 看着这棵“枣坚强”我不竟心生叹息。载种此树的小叔,浙大的老教授,垂垂老矣,现已很难出门;二姑年已九旬,早就满头银丝;连早年爬上他的枝丫撒欢的我,也加入银龄行列。此情此景不免让人“念天地之悠悠,独呛然而泪下”哟。 人生有轮回,草木有荣枯,是自然规律。而枣树的生命力竟远胜我们,则更令人深切地感到“人生苦短”。愿我们也如枣树般的坚强,在夕阳的余晖中,活出自己的精彩。愿阎罗大王就像我们遗忘枣树一样,遗忘我们,让我们多看看花花绿绿的世界,多享受点人世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