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上的娜拉”,回来了

大嫚

<p class="ql-block">还记得刘小样吗?22年前央视节目《半边天》里那个颧骨高高,脸色红红,有些拘谨,又有些懊丧,哽咽着说出“我宁愿痛苦,不要麻木”的关中女子刘小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半边天》主持人张越曾说过,我们栏目采访了一千多个人物,特别优秀的也很多,可最后所有人都记住了一个刘小样。这期《我叫刘小样》播出后,一直有观众在惦念着刘小样的去向,事隔多年,我们终于在张越的新访谈节目《她的房间》里又一次见到了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小样还是小样,只是胖了些,脸上也有了些许岁月的痕迹。但小样已然不是小样了,不再那么痛苦,不再那么拧巴,自在松驰,一脸平和又满足的笑容,整个人完全是“打开”了的状态。在大理那个可同时观望苍山与洱海的房间里,57岁的她与张越侃侃而谈,聊读书,聊人生,聊她的“出走”与“回归”。显然,她的“身”与“心”已达成完美和解。</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小样原是与周围的人和环境格格不入的。树上的鸟儿喳喳叫,小样说,这声音可好听,丈夫说,吵得人睡不着觉。池塘里的青蛙呱呱叫,小样说,这声音可好听,丈夫说,你说那是好听,人家不笑话你。丈夫感慨: 60万关中人口世代都在这个环境生活,咋没人像她这个样子,这平原上咋就出了一个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她觉得劳动里不只有繁累,也有美。她喜欢春天第一场雷雨后激起的土腥味,喜欢鞋底踩过麦地后,带出的青苗味,“那个味儿甜甜的,好像得眯着眼睛才能去闻它”。早春时节,她还会领着孩子去地里看叶苗上的露珠。 孩子们说,这个妈妈总是长不大,太幼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小样之所以嫁给小林,一是因为他的爷爷曾是村里的私塾先生,祖宅的门楣写着“耕读传家”四个大字;二是因为他是本地极少数出去闯过世界的男人。小样觉得这个人能够带给她“一种新的生活,跟别人不一样的生活”。小样从收音机里听路遥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跟着《新闻和报纸摘要》一字一句地学说普通话。 小样说,普通话对我非常重要,那是不一样的声音,是远处的声音。她也看《读书时间》和《半边天》,把电视当做书来读。就是从听收音机和看电视开始,她觉得生活好像不太对劲。</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通过《人物》杂志记者安小庆2019年对张越与刘小样的采访记录《平原上的娜拉》,我们知道了《我叫刘小样》播出前后更多的细枝末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张越采访刘小样的前大半年,这个陕西咸阳的普通农村女子曾给节目组写来数封长信,诉说内心的苦闷、迷茫与无措。在其中一封信中,她写道:“<b>在农村,有钱可以盖房,但不可以买书;可以打牌闲聊,但不可以去逛西安。不可以交际,不可以太张扬,不可以太个性,不可以太好,不可以太坏。有约定俗成的规矩,要打破它就会感到无助、无望、孤独,好像好多眼睛在盯着你。不需要别人阻止你,你会自觉自愿地去遵守这些规矩。</b>” 因为这些“规矩”,即便火车站、高速公路近在咫尺,离“远方”并不遥远,可她只能如囚鸟般困守在家里,做别人眼中的“好媳妇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另一封来信中,小样描述了自己生活的地方: “<b>夏有一望无际的金黄色的麦浪,秋有青纱帐一般的玉米地……可是我就是不喜欢这里,因为它太平了。</b>” 这里的“平”并非指秦川地势的平坦,而是指日子“只有一种过法”的平静。小样说,生活越平静,心反而越不安定。她不想过这种一眼能望到头的日子,她想去看看大山,看看大海。山和海是她对另一个世界的向往,她说,有向往的人眼里才有光。</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张越说,你的身体在过一种日子,而心里却永远在想着另一种东西,而这东西不能对别人提及,这很痛苦。小样说,这就是她的悲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当地人看来,农村的女人,只要做好饭,带好娃,干好地里活就行了,她不需要有思想。可小样不这样想: “<b>我宁可痛苦,我不要麻木,我不要我什么都不知道,然后我就很满足。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这就很好了。我不满足这些的,我想要充实的生活,我想要知识,我想看书,我想看电视,从电视上得到我想要得到的东西。因为我不能出去</b>”。如果离高速公路远一点,离那条铁路远一点,她的内心还会平静一些,但是,它看得见,却摸不到,能走近,却不能走远。“传统的东西揪不掉,而新的东西够不着”,她就是处于这种矛盾的痛苦状态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小样那时候喜欢穿大红的衣服,她也知道城里人觉得这个“红”太艳、太俗了。但她觉得她周围的一切都是灰扑扑的土色,再穿得跟土接近,人彻底没有了。她把红色当成了一种图腾,她想从这个颜色上寄托点什么。采访中有一个小插曲,小样身着大红袄在灶前烧火,小女儿说,你奏(就)是个做饭滴。小样懊恼地笑答,俺最烦人家说俺是个做饭滴。</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张越临行前,小样扑在她怀里哭了,她说,你们忽然就来了,忽然就走了,就像一场梦一样。你们走了,我就又一个人了。张越明白,小样是因为在那个环境里没有跟她交谈的人,没有跟她一样的人,突然碰到一群人,她觉得这些人跟她互相能够懂得,突然之间这些人走了,她就觉得立刻又给扔回去了。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离别伤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叫刘小样》播出后反响巨大,《半边天》栏目组收到了大量的电话和来信。小样的话击中了电视机前万千陌生人的心,其中不乏有着相同境遇和隐痛的“刘小样们”的情感共鸣,甚至有的是男性朋友的心声。还有许多记者希望通过张越能再次采访刘小样,但被小样拒绝了,因为“生活没有机会再改变了,如果我还年轻,我是待不住的,你知道我一定会走出去的,可是我现在的生活没有机会改变了,别再让别人来勾我了,我现在都觉得我待不住了,可是我只能这么待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但小样“内心的那座火山”还是活了,她终究还是“出走”了。在之后的许多年里,张越陆陆续续接到过小样从很多地方打来的电话: 有县城的,她在卖服装;有贵阳的,她在卖化妆品;有学校的,她在做生活老师;有江苏的,她在一家工厂食堂打工……后来张越的手机坏了,她失去了小样的踪迹。最后一次来自小样的信息,是2010年春节前,她那苦恼的丈夫小林给张越打来了求助电话。他想让张越帮他劝劝刘小样,让她从江苏回家过年,好好过安生日子,不要老折腾了。张越电话劝小样,别走得太彻底,因为她那样个性的人,如果再离了婚,再没了家,在外面漂泊,她内心又特别的敏感,她会受苦。</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同于因不堪忍受丈夫的冷血与家庭的压榨而出走的河南女子苏敏,小样其实是幸运的。她的丈夫虽然对她的“折腾”颇有微词,但他从不阻拦她的外出计划,“任她折腾”,甚至借钱补贴在外追梦的妻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张越说,小林比普通的农村男性宽容和能沟通。他还是懂小样的: “她两边都想做好。她的痛苦就来自于,你既生活在这个现实中,家务你得干,娃和老人你还得管,然后你又有那么多想法。” 他甚至有些愧疚,若是自己也能脱身和妻子一起外出打工的话,那妻子离梦想会更近一些。小样说,如果当年配的是一个别的人,那个人彻底地不合自己心意,彻底地没有共同语言,那么她可能也就彻底飞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越清醒,便越痛苦。为什么别家的女人可以安于现状,而自己那颗躁动的心却像一锅永远在沸腾的水,无法平静?小样觉得自己“病了”。她主动要求去西安求诊,可两年的心理疏导却收效甚微,反而让她的感觉更加敏锐,更深切地感受着自己在精神和现实中来回撕扯的苦痛。</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2年过去了,张越在《她的房间》再次找回了小样。她和我们抱有一样的疑问: 她还是她吗?她的身体与心,和解了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到大理的第二天,小样一觉睡到8点。她对张越说: “当初你们忽然就来了,忽然又走了。现在你们又回来了,这20年的事情好像有了个结果一样,我就可以踏实睡觉了”。张越问小样,去过不少地方了,感受如何?小样回答了两个字“失望”。原来“远方”并非处处“繁花”,小样所向往的“远方”并没有带给她好的人生体验。她辗转去过的那些地方的城里人,眼里看不到鲜活生命的存在,有的只是为了碎银几两而疲于奔命。远方的人们向往更远的远方,“远方”到底在哪儿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小样“出走”的经历,其实是幻想逐步破灭的过程。兜兜转转又回归家庭的小样再次觉醒了: 原来并不是离家越远,梦想就越近。诗不一定在远方,诗可以是我的花,我的娃,我的庄稼地,我家里的一切呀!只要有自由的思想,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哪怕是路边的一朵小花,你喜欢它,那它就是你的。小样把从南方带回的山茶花、三角梅种在了门前的空地上,那里还种有紫茉莉和玫瑰。</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小样依然与周围的人没得聊,她说可以看书和思考来化解内心的孤独感;小样依然看不懂音乐会,她说优雅装不来就装不来吧;《老人与海》里,老人最终拖回的是一具鱼骨头,她说过程最重要,老人没有失败,仍是英雄;西西弗斯一次又一次徒劳地推石上山,她说一次次落下又怎样,再接着推呀,我们每个人都是西西弗斯的石头……现在的小样,活得清醒而通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加缪在《置身于苦难与阳光之间》一书中说: “只要我一直读书,我就能够一直理解自己的痛苦,一直与自己的无知、偏见、阴暗、狭隘见招拆招,很多人说和自己握手言和,我不要做这样的人,我要拿石头打磨我这块石头,会一直读书,一直痛苦,一直爱着从痛苦荒芜里生出来的喜悦。” 小样说: “<b>我觉得这才是我要说的话,我要拿石头打磨我这块石头,我会一直读书,我这些年就是这样做的,最后的结果就是,我一直爱着从痛苦荒芜里生出来的喜悦。</b>” 张越说: “用石头磨石头可是很疼的。” 小样说“我不怕,真的,我不怕。”小样不喜欢人家称她为“娜拉”,她说“我不想成为什么人,我就是费尽力气成为我自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小样种着10亩麦子,眼见着麦子一截一截地拔高,小样说,看着这一大片麦子,我可舒心了,麦子成熟时,颜色比花还好看呢。小样的花园也成了村里的一大景观。养花、读书、种庄稼、抚育孙女、伺候老人……小样说,在家就可以实现她的价值,实现她的理想,她现在很充实,也很幸福。</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没有忘却内心的梦想,也没有抛弃现实的生活,小样用刘小样的姿态恣意地活着。她已不怎么穿红衣服了,她说,红衣服不一定穿在身上,也可以穿在心里。小样下地都要抹口红,她说,抹在嘴上的口红,就是我的红衣服。小样没有麻木,而是自洽了。“诗与远方”都在小样的心里,心有桃源在,何处不是水云间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好在新一代年轻女性大多受过良好的教育,有着对平权的追求,能走出家门,不再囿于厨房与庄稼地了。她们不被传统的角色定位所束缚,有着自己的梦想与追求,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小样的女儿与儿媳就是最好的例证,她们活成了小样梦寐以求想要成为的那个自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现在,小样的生命故事又一次引发热议,尤其是那些曾被她照亮和影响的人。有人说:“本来以为刘小样没有像苏敏那样走出去,获得一个世俗意义的成功,我会失望,我们观众也会失望。但是如今看到她脚踏实地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看书、写字、思考、痛苦、又和解,把自己的心灵养育的很富足,简直就是罗曼·罗兰英雄主义的具象化”。确实,我们看到的刘小样,不是一个女性美好的样子,而是一个人美好的样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刘小样唤醒了无数个心灵受困的刘小样,该如何接纳自己与他人,如何对麻木的生活有着警醒的觉知,如何在琐碎的日常中不消弥对生活的激情与热望,如何获得良好的“心灵的去处”,让梦想开出花,抵达真正的自我。刘小样,注定会成为一个符号。</p> <p class="ql-block">   (写于2024年1月10日)</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写在后面</b>:《她的房间》的命名源自19世纪英国女作家伍尔夫的《一间自己的房间》。当然,伍尔夫所说的“房间”,已不仅仅指一个具体的物理空间,而是让思想独立和自由的精神空间。张越说,在《半边天》之后,她不想再将女性的生命局限在那些传统的女性话题里,她想去探访更广阔题目下的女性创作者与女性亲历者。她说,女性们或许身处不同的环境,但流淌着的才华、灵性与热望永不会消散。所以去努力,哪怕在穷困落魄中努力呢,总是值得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今年也是女性影视创作繁茂的一年。从《热辣滚烫》到《草木人间》,从《好东西》到《出走的决心》,女性创作者在坚定地发出自己的声音。正如导演尹丽川所说: 女性需要的,是一场出走,一次爆发,一辆平衡车,或者说,是毫无保留的释放与自由。一一上桌的女性不会轻易下桌的,不是吗?</p>